桑楚吟闭眼,把脸转开,道:“我们不是一路人,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放我走。”
“你烦不烦,晋人都这么罗里吧嗦的吗,老子话搁这儿了,这事就这么定。”少年乌苏嘟囔了两声,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反正给打上了自己所有的标记。
桑楚吟没再同他争辩,自个默然发呆。她没有非要杀刘卫辰不可的念头,一切只是为了既得利益,所以眼前这个救人的王子对她来说,可谓生命中毫无干系。
“喂,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乌苏拿出酒壶啜了一口,看桑楚吟夜里冻得瑟瑟发抖,伸手捏着她下巴也顺手把酒灌下,“如果我放了你,你要回南边吗?”
破天荒的,桑楚吟摇了摇头,轻声道:“回不去的。”许是看着苍莽荒野和一轮孤月,她心中觉得一条贱命死期不远,酒入愁肠倒多了两句嘴,“我只在书里读到过烟雨江南。我是罪臣之后,几十年前家族因被诬陷卷入八王之乱,血亲或受极刑而亡,或奔走被驱逐于疆域之外,或因陷入苏峻、祖约之乱而泯灭,祖上三代皆不得好死,天地之间无一容身之所。”
乌苏乐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安心跟着我,有朝一日打到南边,你就能一雪前耻了。”
“不行!”桑楚吟板着小脸,顶着涔涔冷汗却拧眉不屈,七窍间全然是杀气涌动:“桑家祖上忠魂节气,怎可向外族人折腰?我虽恨,若不死,有朝一日定要自己亲手报血仇,绝不受你嗟来之食!更不会引狼入关!”
乌苏怔住了,他从没想过眼前半大的女孩竟有如此风骨,一时拄着下巴痴看,陷在她清亮如水的眸子里。随后,匈奴少年抿了抿唇,前倾半个身子去解她手上的麻绳,桑楚吟鼻息里的热气喷在他脸上,他不禁红了脸,骄傲地转过身去。
桑楚吟撑不住了,抹了一把冷汗,取出那位胡服商人给的药。拧开药塞时,瓶子里先滚出的却不是药粉,而是一条纸片,上头有两句话,一句用汉字书“见机缘,出汉塞”,后附带一地址;一句则不知是西域哪国的文字。
乌苏在这时候突然转身,桑楚吟仓促将那纸条卷起捏在手中,一面故作从容,将玉瓶往他怀中塞去,乱他目下余光,支支吾吾道:“你……你能……帮我……”
“噢,上药。”乌苏应了一声,果然没多想,只是眼中挤出促狭,“你求我呗!你求我我就帮你!喂,你们汉人不是说什么‘男女不亲’什么来着,现在这儿只有我俩,你就不怕……”
桑楚吟一个眼刀甩过去,将玉瓶夺了回来,反正她刚才都是权宜之计,才不想陪这缺心眼胡扯。
“喂!别这么小气嘛?男子汉大丈夫可没有乘人之危的道理!”
乌苏叫嚷着,紧紧抓着瓶子不松手,桑楚吟没力气抢不过他,只能作罢,背过身去任由他按住自己的肩膀脱衣上药。
乌苏看着狰狞的旧疤新伤,手不住一抖,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药粉落在新结痂的刀口上,血水从皮缝间猛然渗出,桑楚吟痛到脑髓,只能用舌头死死顶住上颌,不让打颤的牙齿磕碰。
乌苏俯身将她圈在怀里护住,竟难得温柔地对着伤口吹细气:“小时候我但凡伤筋动骨,姆妈就是这样做的。”他手上撒药粉,嘴上闲不住话,字字句句往外崩,“你若是觉得痛,我便说点好玩的逗你,你不想就不痛了。”
桑楚吟攥着手里的字条,痛到麻木时也一声未吭,月下听他娓娓道来大漠中的趣事与草原的风貌。
“我们现在在朔方古道,四面都是沙塞,往西再走上些日子就到沙州附近,打中原动乱后,许多学士宿儒都曾避难于此。想不到吧,河西这块飞沙走石的荒僻之地,竟是难得的稳定。”乌苏念叨着。
河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桑楚吟倒是比乌苏要更清楚,她从小就生长于沙州敦煌,只是后来遭遇政权交替变动,无奈之下才又被迫流亡。
上好药,乌苏又徒手将裙摆撕成碎布条,耐心帮桑楚吟包扎。
“我自己来。”
桑楚吟似乎并不愿意被人触碰,从少年手下一把抢过上衣卷边,使劲往心口拉了拉。乌苏撒手,无意间摸到她手指冰凉,意识到沙塞昼夜温差极大,眼前的小姑娘还穿着那日金风殿上朝见的纱裙,身上盗汗,风一吹纵使正对火堆而坐也冻得缩手缩脚。
只见一件羊皮外袍飞来,将桑楚吟罩在其中。
桑楚吟用手把袍子撸下,回头时乌苏已经背过身去在沙地上睡着了。这会子眼皮不断耷拉,她耐不住,也跟着一并躺下。
朔方古道的沙湾夜半鸣响如鬼哭狼嚎,方圆百里人迹罕至,若非是老手,别说抄近路,能活着走出已是不错。
桑楚吟被日头晃醒时并没有立刻爬起,而是躺在沙子上逼自己下定决心,去昆仑雪顶寻那机缘,她承认自己十分自私,但若不利用乌苏,对她来说就是死局。
与风沙为伴的日子过得不知数,二人并行走了近数十日,终于从朔方走到了敦煌。乌苏采买了补给,见桑楚吟暂无跑路的打算,心情十分畅快,拉着她往城外一处僻谷去。
河谷早先也起了不少风干的大石,但而今遍地都是碎砾和细沙,桑楚吟蹲下身拈起一块,只见那些石头棱角分明,不见圆润,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拿刀剑,耐心地一块块劈碎。她不禁问:“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嘘。”乌苏退回来两步牵她的手,将人拽到绿洲边的土堆小屋,屋上挂着的彩絮和羊尾已经积满了仆仆灰尘。匈奴少年把剑往门前一砸,手中提着的两坛美酒从窗户飞了进去,“死老头,你绝世聪明的徒弟回来了!”
桑楚吟蹙眉,哪有人称呼自己师父为死老头的?
屋里酒坛落地而碎,乌苏慌手慌脚冲进去,空落落的房间半个人都没有。他松了口气,像侯方蚩这般武功高强的汉人出现在河西实在不太正常,不是漂泊无定,就是避祸躲仇,相比之下,他更希望是前者。
“本来想带你见见我师父,毕竟你是我第一个媳妇。”乌苏蹲下身来用手指沾了沾破坛片上的酒,含在嘴里,觉得很可惜。
他说的是汉语里的媳妇而非匈奴语的阏氏,桑楚吟掏掏耳朵,觉得这人说话十分不可思议,嘟囔道:“谁是你媳妇儿?还第一个,你想有几个?”
“呸!那就是唯一一个。”乌苏赶忙改口。
桑楚吟忽地想起沙匪营帐里死去的那些无辜女人,悻悻甩开他的手,觉得自己并不该不合时宜地接话:“你是铁弗部王子,锦衣玉食,女人想要多少有多少。”
“我哪是真正的王子。”乌苏在地上坐下来,自嘲地笑了笑:“三叔父杀了大伯父夺位,我姆妈和父亲都死得早,又只有我一脉,他如今膝下无子,我才得了个便宜王子。”桑楚吟步子一顿,在屋前停驻,听他继续道:“反正我对铁弗王这个位子无甚兴趣,救他也不过是念在一场养育之恩,倒是这个师父,人是不亲善,对我却倾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