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行过百来里,人是半个没瞧见,却误入了一片深竹林,竹林葱郁翡翠,风一吹漫山便翻起绿浪。听说蜀南有翠竹成汪洋,想来便是此处。此时向内路窄土松,已不再适合骑马,姬洛将马匹系在竹海外,自己徒步往里走。
许是因为他猜错了分路的那一撮人的目的,行了半个时辰后,越发清静幽深,山中灵泉湖泊淙淙,百雀欢歌鸣唱,不似仙境更胜仙境,只道是修炼的洞天福地,哪里是阴谋诡谲的探秘之所?
就在少年踟蹰是否回头之时,林中忽然飞来一道乐声,似箫非箫,似笛非笛。姬洛寻声而走,在林间几个起落,遥遥只见白影一晃,余下的只有一片还尚有余温的竹叶。
“小小细叶也可成曲?”
那人走得快,又不愿与他照面,瞧这样子好似故意引他深入一般,这竹海之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姬洛不由怀疑,遂伸手入怀,在那柄破短剑的剑柄上按了按,随后气定神闲走了进去。
旭日渐沉,暮色渐合,竹海中起了夜雾,夏日有小虫身带萤火,缭绕其间。九龙山上有凿壁而成的冠剑台,仿的是剑谷云深台制式,遥遥隐于云中。剑道讲究人剑相合,气韵如一,早晚演武于此,暗和日月精华。
而下方幽篁深处,青龙湖泊碧波之间,掩着一处屋舍,屋舍就地取材新老篁竹,既不似滇南吊脚楼起二层,也不似北方土窑土炕充旷达之情,而如碧玉玲珑,核上雕花,排布精致,错落有余,小巧又不失文雅。
风起,竹节做的风铃在檐下打旋,一叶青竹从支起的窗户中飞入,落在桌案上,点在宣纸上行书一“劒”字的两口之下,融合为一体。
忽地,一把长剑从屋中贯出,剑柄撞在风铃上,起叮铃脆音,而后有竹叶飞声,贯穿林间。剑势带起林中绿叶翩跹,寒光一路斩至深处,像遇到一层透明的薄墙,再也无法推进一步。
这时,一把伞从门前先探了出来,伞下的人身挂富贵珠玉,走起路来犹如仙音天乐:“阁下入我蜀南竹海所谓何事?可敢出来一晤?”幽篁里无人相应,很快便有明光一盛,寒芒被打了回来,持伞人右手一伸,归剑入鞘。
他往前走,一路走到遮天蔽日,不见星月的密竹之下,捡起了那一册竹简,上书内容,起手开篇直点沈天骄大名。
“沈夫子?”
持伞人一声暗哨,未多时,一个着短打的挺拔黑衣人跃入院中,单膝着地,抱拳耳聆:“少主。”
“沈夫子现在人在何处?”持伞的青年男子低头匆匆翻阅竹简,脸色愈渐沉郁。
虽瞧着自家主子颜色不大好看,那黑衣下属还是咬牙,将沈天骄走之前交代的话一字不错地说了一遍:“夫子他说有要事需上一趟蜀郡,这几日不在竹海,少主无须挂念。”
“好啊!”持伞人将手中竹册一摔,先大笑三声,眨眼隐有怒色,“他倒是学会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了!我说过,这件事他不得擅作主张,连我的命令他也不听了吗?”随后将人挥退,“你速传我的命令,就说明日正午之前,我要见到他!”
黑衣人领命退走,剑客收伞,转身回屋。就在他踏上门前阶梯之时,一道短剑飞来,他当即旋身左手拔剑,剑身倒持,将那抹寒刃顶了回去,而后就地一扑,掩门入屋。
姬洛从林中跃出,向前一跃,抓住那柄折返的破旧短剑。就在这时,门霍然洞开,一座靛青色的竹兵器架被推了出来,青年公子执绸拭剑,闲庭信步走到院中。
“看那柄剑就知道是你,姬洛,你这武器也太破落了,既要动手我便给你足够的尊重,眼前这些随你挑。”
姬洛掸了掸衣摆上的新泥,盯着剑架后的公子,微微一愕:“李舟阳?”
“是我。”李舟阳今日未着华缎丝织,只穿了件霁色的长衣,与这林深幽景一搭,少了江陵初见时的浮华富贵,多了分清雅,但那如剑的锋芒与倨傲,仍可见骨。“刚才……”他仔细打量了姬洛两眼,瞧他一身花青间月白色的麻衣,与刚才那白影又不大相似,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不想另起是非。
“刚才如何?我追着一人入内,倒是将你错认,不知道李兄可有甚么发现?”他打量之时,姬洛自然也在反观,瞧他衣色不对,自知不是他,但李舟阳莫名出现在这里,还有刚才训练有素的黑衣手下,怎么想怎么有异。只是再古怪,现下也不是自己该管的时候,这剑客难缠得很,姬洛不想与其有冲突,因而以此化解唐突之罪。
果然,李舟阳没再追问,而是将目光垂落在姬洛手上那柄灰扑扑的破剑上,另起了一话锋,姬洛更加确信,他定然是与刚才的白衣人打过照面:“你并不适合使短剑,偏强用这一剑,可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姬洛摇头:“故人曾赠相似之物,不过留有一念罢了。”他此话并不虚伪,当年吕秋赠他短剑,因此生出许多磋磨,如今虽剑断人逝,但那种情感却久久难以放下。
闻言,李舟阳不免有些不屑和蔑视,轻呵一声:“能与我战平的人,拿着把烂剑,实在有伤风骨,落得身份。”
姬洛语塞。
若是放在从前的乌脚镇上,姬洛定然要与人强辩,非拿言语笑嘻嘻争一时之快,才可泄心头火气,如若不然,也会如桑楚吟一般,耍点小聪明,暗地里找回场子。可如今的他,更多的却是包容。世间诸相,各有各行事风格,李舟阳这话虽有伤人味,却无伤人心,添一个“罢了”算完。
就在他不打算就这事继续分说时,李舟阳却瞧他反复摩挲怀中的短剑,好似突然开了窍,上前一步道:“把你的短剑给我看看。”
姬洛递了过去。
李舟阳左手平托,右手慢慢抚过剑身,随后猛然拔剑而出,右手一翻,剑柄从手背上滚过,小臂连着手肘一抬,那短剑安稳枕于其上。他这人有趣,话不中听,但待剑却坦诚,无论是他手中价值千铢的宝剑,还是姬洛这柄破铜烂铁,他都轻拿轻放,一视同仁。
“天下无一模一样的剑,你朋友相赠那一柄,该是比眼前的要重上些斤两。”说着,李舟阳在剑脊上两指敲打,侧耳听音,随后又抹过剑从,将寒光一转,淡淡道,“并且剑身要宽上足一寸。”
语毕,姬洛眼中霍然一亮。这李舟阳从没见过那柄短剑,却能说得只字不差,不禁令他讶然:“看来李兄很懂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