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以东,却月城以西,乃古之云梦大泽,泽被广深,水草丰茂,晴时波光潋滟,犹如琉璃千顷;雨时涟漪次第,烟波浩渺。大泽孕育四湖三山,当中起一古派,号曰帝师阁,乃属“一教一阁”中的中原翘楚。
帝师阁虽有帝师之名,但作为一江湖门派,自然不可能真取代太傅,为帝王讲授经学,敢冒此名讳而未被征兵讨伐的原因,还要从其千年前的传承说起——
千年前,师氏先祖师延为轩辕黄帝时大乐官,因造十二箜篌,而被誉为乐神,后因战乱,溺亡于濮水。其后裔为纪念他,在云梦泽中堪舆福天宝地,仿其生前所居箜篌城大兴土木,而后皆避世于此。
传至周朝,多有子嗣入世为官,效奉士大夫之风华,传乐理,掌学政,一度位居大司乐之职,也便是后世所称大乐正,一直守护大周姬氏一族。而云梦箜篌城也自那时起,改名为帝师阁。
辗转高祖灭秦,武帝兴汉,师氏日渐划分为两系,一脉依旧避世于云梦,承袭祖乐,以乐道入武,渐渐起于武林,而另一脉则入朝堂辅政,譬如师丹,纳“限田限奴”策,任太子太傅,一跃而成天下重臣。及此,帝师阁半入江湖,半归朝廷。
待汉末三国鼎力,至司马懿覆曹为晋,再到八王乱,洛阳破,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帝师阁挺身而出,助士大夫南逃,保全华夏血脉,捍疆卫土,死守于江淮荆夔一线。晋室光复后,阁主领众人功成身退,朝廷感怀其大义,御笔赐“千古帝师阁”五字,洎今与晋室关系密切,始终被江湖人奉为正道的泰山北斗。
每年的云门祭祀,便是朝廷授令,代天子供奉,年年需由阁主亲上有琼京高阁坐镇。
这一日,姬洛夜宿夔门,追怀逝者如斯夫时,云梦泽百里芦苇海,亦是一夜狂风暴雨。子时刚过,阁主寝居的夷则堂里往来人皆奔走,脚步不停。一年轻弟子撑着油纸伞,扶着位身着靛色长衫,高冠凌云的妇人,一路穿过回廊,冲屋中奔去。
“夫人来了!我将夫人请回来了!”
远处堂前忙进忙出的弟子回头,往那仓惶的影子望了一眼,悲从中来,双手一颤而铜盆落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叮铃哐啷。
四面交头接耳的声音忽然落空,有人低头啜泣,有人不住叹息,而后狂风一作,油纸伞吃不住力,辗转脱手滚落在小桥流水上,而廊下的纸灯笼“呼啦”一声,被无情卷上高天,最后烟烬如星,消失在夜幕中。
“师母,师父他恐怕不行了。”这时,堂中跨出一男子,白衣金带,玉冠琼貌,抬步往廊外迎去。
他每一步落脚,衣袖下那双纤如白葱,凝似玉作的手便挽一道花,眨眼间铜盆倒飞回小弟子手中,油纸伞孤零零转落阶前,灯笼静止,仿佛他走过的地方连风雨也不敢惊扰。
妇人走近前,冲他颔首示意,随后摘下遮雨的幕离扔在脚边:“惟尘,让他们都散了吧,你留在堂前便可。”
抱着铜盆的小弟子站得近,师夫人话音刚落,他忙垂首拂衣施礼:“夫人,大师兄。”随后,眸光在二人前辗转,忍不住多言一句,“阁主之事,还请夫人和大师兄早作决断。”
惟尘应下,与妇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掩上房门,振臂呼道:“各位同门,今夜之事,还请闭口闭耳,云门祭祀之前,不得对外声张。夫人既然连夜归来,自当会主持大局,阁主之事,大家无须忧心挂怀。无药医庐的茺蔚长老李杳李老先生已出洞庭多日,不日将会会于百丈渊,有他神医妙手,定会安然无事。”
帝师阁自成规矩,人皆守礼法,知进退,既然师瑕首徒已发话,自然没人生疑,都松了一口气,转头各自悄悄回了屋舍中。
风吹苍木,雨落小池,蛙不作声,鸟不扑翅,惟尘对音律造诣极高,他侧耳听声,往前一步,将将走到檐下,取下腰间紫箫,一曲故人不知叹,盖过了屋瓦下夙夜的咳嗽声。
若不是他逢人说话需正面盯看人唇齿,几乎没有人知道帝师阁的师惟尘大师兄,其实是个聋子。
师夫人走至榻下,替师瑕掖好被角。那朽老伤重之人除了面色难看外,并无半点邋遢失态,帝师阁的气度和神韵尽皆刻印在了他的骨子里,纵然下一秒便驾鹤西去,也能如沐浴梳洗后一般,容姿不乱,熠熠生辉。
无怪乎历任阁主,皆被奉为云梦之神。
“瑕哥?”
妇人皱眉唤了一声,并无小女儿的失措啼哭之态,亦无哀默心死之怆然,有的只是古井无波下看淡生死的平静。
忽然,榻上的人惊坐而起,却因梦魇昏聩无力,只得四肢一阵痉挛。师夫人忙甫身上前,将他手脚按住,依次用热掌疏其经络,待师瑕呼吸平缓后,她才起身去取架上的汗巾,替他擦拭额角。
就在师夫人转身的一刻,她左手腕骨被一道大力捉住,师瑕闭眼半梦半醒,纯粹凭着意识捉住了人。他们夫妻已久,近年虽因她信奉天师道而分居两地,但过去该有的熟悉和默契却不是一时半会便能丢掉割舍的。
师夫人立即明白他有话要说,于是俯身将耳朵靠在他嘴边,轻声道:“瑕哥,是谁伤了你?”
“北客……南来……”师瑕辗转反侧,不停重复这四字。师夫人才学无双又心思敏捷,愣是从这只字片语中掰扯出味道,忙举一反三:“北客?可是六星?”
榻上的人嘴唇翕张,却无半点回声。
师夫人失望地退坐榻前,目光凝聚入神,思忖难安:如果这个北客不是指钩陈六星将,那是指的谁呢?
片刻后,窗外一声夏日惊雷,惨白的电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的心上霍然开了道口子,二十年前的往事纷至沓来,只留下一脸大惊失色的表情。
师夫人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师瑕的冰冷的手指,一字一句道:
“你说的人,可来自泗水?”
泗水二字一出,榻上的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努力按住榻沿凸起的木块,将双唇推开一条窄缝,从牙根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泗……水……他,他……没,没……死……”随后,一口气提起咽下,师瑕手背磕在锦被上,沉沉地昏死过去。
屋外箫声突然断了。
帝师阁的素养不在于阁主一人的高度,而在于齐门的广度,因而麾下常出奇才,这师惟尘便算一人,坊间赠号“一心”,又称“师一心”。
因耳聋之故,师惟尘练达专一,摒弃红尘杂音,因而常常耳聋却心不聋,在夜色中对杀机尤为敏锐,沾之即动。就在刚才,他凝聚目力,千里仍可细视,隐隐察觉到有人从姑冼堂前快速跑过,后从剑川沉碑上借力,遁入芦苇海,直下百丈渊。
他翻身上廊,立于屋脊之上,然而苍茫落雨中,却再没嗅到一点生人的气味,显然,擅闯帝师阁的人亦是有备而来。
这会子,师夫人已经整理好妆容,从屋内走了出来。
惟尘足尖一点,落在她身侧,双肩前倾,十分谦卑:“师母,太簇堂已经收拾出来,夜已深,您先歇着吧,师父我来照应,另外,云门祭祀我亦会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