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没跟随他,而是转向右手方的岔道,回了水潭边照临容颜,随后便是久久沉默。人心先入为主,纵使没有变化,也看出了变化——
自己好像,真的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世人求仙问道,多半是为长生,若真如师昂猜想,那自己岂不是驻颜有术,永葆青春。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东西,可到了他这儿,却未尝不是祸患。起初还能以年岁对不上来麻痹自己,如今……倒是印证了那日在师瑕所留密室中的猜想,也许自己当真与泗水旧人有过多纠缠。
“可别一语成谶。”姬洛叹道。
提及谶语,他忽然想起驰车马过草原时随行的代国使臣燕凤,当日分别云中盛乐城,他并未留有谶字,反而祝自己求仁得仁,四年回首再细细咀嚼,那时的客套话,或许真就是往后行走事件的方向。
“求仁得仁吗?”
分别滇南前,爨羽留字亦是如此。
师昂摆首:“何必介怀,瞻前顾后本不是你我会做的事,你究竟在怕什么?若是因为上次的猜测,我在这里向你赔罪。”
他说的是关于姬洛和灰衣人一伙的猜想。
“我以前住在洛水边儿上的时候,隔两户有一人家,家中三子,二子皆已亡故,独留幼子参军入伍。后来第二年,军中来消息,幼子也已阵亡,家中儿媳收到信件,不敢念与老夫人听,最后一直瞒到那个冬天,老人离世。”姬洛晾干手上的水渍,又恢复了那种处变不惊的状态,嘴角噙着一笑,冲师昂示意不用,而后从岔道抄过去,一边说故事,一边走在了师昂前头。
“可见,真相有时即是痛苦。”
师昂驳道:“但我仍愿知悉。”
两人从石刻首端一直走到尾部,每隔十步,皆有历任阁主留笔,千百年积淀下来,不亚于稀世典籍。
每一块手书所著内容不尽相同,或为武学心法,或为人世感悟,或是小诗一首,或是半篇策论,唯一相同处,乃是皆以指作器,用内劲气力开凿,和魇池第十层密室书刻那几字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蕴含有玄机,只不过不同于书本叫人死记硬背,而需有缘人以“观看”来获取“灵感”。
这最尾端有两处新刻,斧凿同出自师瑕,但从内容和字体气韵来看,左半块却又像另一个人所述所作,姬洛初来时瞧见心生熟稔之感,却和武功一般,始终无法参破。问及师昂,他却说在他的印象中,其父诸多好友,没有一人气质,能和这书写之气相和。
那师瑕当初留下线索直指睡虎地又是为何呢?
尽管流连驻足,但又一日毫无收获。
二人从溪上碎石淌水过,一路走到休憩的竹屋。一年前,这屋子还敞风漏雨,如今却已焕然一新。
守山人只扼守通路,未得命令也不敢擅入禁地,所以姬洛在这儿大兴土木也没有人管,几乎不会被发现。
今春师昂从华顶山带回的茶叶还剩半盒,左右无事,姬洛取来,就着清泉煮了。又搬了棋盘,两人技痒,手谈了两局,各有胜负。
当日只将剑川作掩藏的权益之地,没想到姬洛动手能力忒强,直接给改成了自家后花园,师昂眯着眼打量屋舍,心情正复杂,回头便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一小物件,推到人身前:“谢大人让我给你带的东西,这是东边的印信,现在江湖上找你麻烦的人不少,行走能方便点。”
“他看出我俩个做戏?哈哈,谢大哥确实是个聪明人。”姬洛双手捧过,若燕国未灭,加上慕容琇当初给的那一块,还真称得上天下畅通无阻。
“几十年前‘王与马共天下’,而今却看谢家,不可估量。”师昂又道:“另外,谢大人说了,风马默走的时候留下的话十分可疑。”他将谢玄搬来的原话对姬洛说了一遍,面色微凝,“我们怀疑,苻坚也得到了八风令。”
“也许,可以顺水推舟。”姬洛眯了眯眼,话中有话,“我们的对手未必齐心。当初见你没死,风马默这个搅混水的二话不说就溜了,说明什么?说明撺掇他们的人并没有把你另一身份告诉他。”
师昂应道:“相互利用罢了。风马默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吃了闷头亏,也成了旁人的一步棋。”他拿手敲了敲竹板面,顿言,再道:“姬洛,水远比我们想得要深,恐怕对手布局,是以年岁计的,想要完全起底,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还需要继续打乱他的计划。”
姬洛伸出食指晃了晃,干脆地否决了:“非也。用过的招不能再用了,不出半年,他们定然会反应过来,到时候想再引蛇出洞就难了。”说着,他挑了挑眉,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你方才不是问我有什么打算吗?”
“将计就计。”
“怎么说?”
姬洛忽地起身,掸衣郑重一拜:“师昂,我该走了。”
这一拱手,实乃谢师昂慷慨引自己入阁中禁地观摩研习,无论当初是否为大局着想,这毕竟是人家先辈留下的东西,着实算是情分。这一年看似收获寥寥,但功不唐捐,也许未来将会因此有大造化也难说。
“何必客气。”师昂根本不在意,平静道:“你既然有了主意,有什么需要直接同我说,帝师阁虽人丁寥落,但江湖中至少还卖个脸面。”
于师昂个人而言,在滇南占了白家的便宜,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习得了天都教的“不死之法”,因而想通了许多事,反而没那么小气,未尝不可将自家传承与有才学品德的人共享,发扬光大。
“若宗室亦能如你这般,天下俊杰,何愁不得?”姬洛叹道。
如今朝廷奉行九品中正制,家世背景一项被抬举得越来越高,门阀世家倾轧垄断之下,士族子弟打出生便多受祖荫,而寒门清贫则难再出头,许多人远走北方,反受重用,回过头来却为虎狼之患。
譬如辅助石勒立赵国的右光禄大夫张宾,号称“算无遗策”,若无他,石勒未必能成其霸业;更不要说秦国丞相王猛,有“功盖诸葛”的美称,无景略,苻坚的大秦再往后二十年也未必用一战的能力。
惋惜归惋惜,姬洛想了想,忆起之前托付的一事,便随口问来:“不知我托付你打探的消息,可有眉目?”
“剑谷?”师昂颔首,道:“阁中弟子已作收整,不日替你取来。不过,这个叫李舟阳的人有如此重要?他和你之后的计划有关?”
“如果有机会得见,我相信你对他的兴趣必然不会亚于我。”姬洛笑道。
师昂没有再多问,眼前的人儿要是愿意说,他自然乐得听,若是不说,必然有不说的道理,种种之间倒是无关信任,而是有的事情需要全知全能,有的事情却是知之甚少,方能天衣无缝的做戏。
想到这儿,出于道义,他又不得不提点两句:“如今蜀中局势紧张,苻坚两月内极有可能拿下益州,你若要入蜀,不论你做什么打算,还需小心。”
“那就等拿下益州再说。”姬洛吃了两口茶,慢悠悠道:“诶,别急着赶我走,我还得再叨扰些时日。”
送走了师昂,待得夜间,姬洛喝多了茶水没得半点瞌睡,见月朗星稀,于是披衣秉烛,往石刻尾端走去。除了武功,还有一事使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便是师瑕当初留下的睡虎禁地线索,按理说,若结盟约,证物必然应该放在这里。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和师昂把禁地中所有与师瑕有关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可惜仍铩羽而归,既毫无收获,便暂时将此事放下。
不过那时阁中事务繁多,那家伙都是午时来,见星月则走,姬洛也曾推想,会不会是时机不对。
姬洛掀下外衣铺垫在石头上,把灯盏往脚边一放,盘坐其上苦思。大半个时辰后,实在磋磨不出,见月华大盛,丹田气海充盈,也就不再钻牛角尖,干脆收心,就地打坐练功。
气息吐纳过两个周天,四肢百骸格外舒畅,他伸了个懒腰,心中一念起,人已掠至山涧流溪的卵石之上,耍了一套拳脚。
这不耍倒是无事,一舞弄起拳脚功法,人却似那醉酒翁两眼昏花,余光一瞥,师瑕刻字的另一半,忽然如人影接连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