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马默已然癫狂,热流顺着丹田,爬过经络,像被火灼一样,冲向四肢百骸,最后又猛地汇流到心口。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扭曲——
只要将刀谷斩草除根,就没人再知道风世昭的秘密,只要杀了姬洛这块绊脚石,长安就不会再有人可能骑到他头上,他始终觉得苻坚偏心意难平,若说是王丞相这般生死之交,他还服气,可一个姬洛凭什么!凭什么平起平坐,受尽优待!
可当下的他哪里知道,他高估了姬洛,却也低估了苻坚。若没有远超旁人的信任,那大秦天王又怎可能由得他先斩后奏,不过是人身在局中,看不清罢了。
在风马默不顾文人风度发狂怒骂时,姬洛已悄然撤走,人至暴怒,则必然需要向外排解,他可不愿留在此地充当靶子,眼下既已获悉智将的安排部署,唯有暂避锋芒,再做打算。
调头回去的路上,姬洛碰见还没走脱的宁永思等人,一问才知,单悲风确实经验老道,将他们引至防守最薄弱处,但奈何风马默这个疯子压根儿没留退路,除非他们人人都长着六星将的脸,否则想兵不血刃突围,几乎痴人说梦。
“整个刀谷已被重重包围,风马默下了死令,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姬洛语气沉重,“最好赶紧召集你的人,不要分散,没法各个击破,只能集中一处,杀出一条血路。这里你最熟,从哪里走,由你来选。”
宁永思挥汗如雨,整个脸都如烧着了一般,她哪里敢应——刀谷当初被石赵踏平,虽有突袭之因,但更多则是亏在地势上,眼下叫她如何变出法子,插翅而逃?
有人自静默中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上下牙齿一扣,低头叹息:“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除非有人能够跟我们里应外合!宁前辈,您快想想办法啊,您不是说刀主没死吗,能不能想法子联络他?”
周围人七嘴八舌,吵得宁永思狂躁不已:“手头没有传信的工具,又无法飞鸽传书,纵使有援手,也无法联系。”
厉观澜插嘴过来:“我可以试着联络我的死卫和我们接应,不过需要一点时间,先去断肠道,那儿难守难攻,就算设有伏兵也不会太多,或可一战,拼出一条路来。”
有他开口,众人可算舒了口气,可姬洛瞧他脸色仍旧难看,不敢有半分松懈,等真抄到后方,这才晓得一路断肠有多可怕。
太行山中多横谷,但凡陉道贯通处,都夷为坦途,那么险地多呈南北纵向,所谓断肠道,便是巉岩垒石,断崖绝壁,无路可走之路。
“这一处最窄,只要爬出去,就有希望。”厉观澜说着,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含在嘴里,看样子是想翻过这片山岭后,以此示警。
可是,瞧瞧下方万刀林立的刀塚,还有堪比蜀道飞鸟不渡的绝路,众人各自捏了一把冷汗,只能以此作赌,赌不会摔下去粉身碎骨,也赌秦军在背后的布防正中下怀。
只有姬洛一个人没有动,甚至往后退:“不行,来不及。”
风马默攻破正楼后,一定会搜到这里,到时候只要一个鸣镝,就算背后守卫甚少可以突围,但只要引燃火雷子,他们也会粉身碎骨。这位智将,心眼小,心肠硬,埋放火药的地点,连他也没法推测出来,也许不惜一切代价之下,还包括同归于尽。
“这样,小师叔,你先带一部分人走,其余人跟我去石窟,里头还有铁水滚炉,带上东西,声东击西。”宁永思随即点人安排。
姬洛否决:“不够,远远不够!这样也只能走小部分,你走不脱,必须得有人牵制发号施令的风马默,才能扰乱视线!”他霍然拔出“决明”,寒光在怀,向山外走去,嘴上噙着一抹诛心的微笑,“我想法子,杂兵就交给你们,解决后立刻离开。我若是失败,会给你们讯息,届时各位,各自珍重。”
宁永思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怔怔看着姬洛没入夜色。
“前辈,我们也走吧。”余下的小队叫上宁永思,一部分去搬铁水,以打树花之法,在险路上阻击,一部分则分散埋伏,四处干扰。
姬洛寻着风马默而去,伏在古树上,将短剑叼在嘴上,撕下布条慢慢绑起两手的袖子——依他对风马默的了解,这人不见尸首不死心,必然会亲自跟来,以他那跛足脚力,多半在先锋之后,主力之前。
“也许真的有人能进来呢?”姬洛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好人进不来,坏人可不一定。
未几,风马默带人四处搜查后,果然往整个刀谷最能藏人伏兵的山林深处来,姬洛静待他们往草丛打蛇探路,稍有懈怠,便持剑凶猛一击。
这位智将大人武功平平,怎可能不防着冠世的杀手见血封喉的本事,自是留有后路,只瞧人还未近身,已有暗器从袖口、耳后呈刁钻角度弹射出。
姬洛冷笑,飞出的决明剑突然绕过他折光一闪,斩断了身后一棵小树,风马默跛足跑不及时,被压倒在地。
身旁的人立刻围拢过去,形成人肉盾牌,生怕一个冷箭,便趁机要了人命。两息后,风马默被人一带,挣脱出来,只是伤了小腿,走起路来更为难看。
“人呢?”
跟前哪里还有姬洛的踪影,“天演经极术”若有心拿来摆阵藏匿,便是无人可破。想那小子的狡猾,风马默气得直拿羽扇往人头上敲:“还不快追!”
就在他羞恼之时,有人禀报:“大人,不好了,有个人从西面撕开裂口冲了进来,还杀了许多人,您看是否暂避……”
“何人?”
“不知,只……只知那掌法极其诡异阴毒。”
姬洛压根儿没离开,惊闻消息,脸上愁云稍稍散去,但并未完全松懈下来。他调头,往西面去,穿行林中时故意给风马默等人留下踪迹。
还在原处的风马默沉吟片刻,眼中渐起刻毒:“传我令,按先前布局,把东西搬过来,我要叫整个断水楼,彻底从人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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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至一处空地,姬洛敏锐地察觉附近有风声灌耳,旋即落地,放缓脚步,朝四周轻声一叹:“打从斩家堡开始,你便一直没有现身,是想误导我疑你坐镇长安,实际上,真正负责长安的人,是霍正当,只不过,他眼下却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并且一定,没有和你打过招呼。”
“临川宴上憾然未曾交手,你说,眼下我若和你师兄对上,谁的胜算大些呢?”
姬洛才不会那么傻,白白冒险,之所以故意刺杀风马默,不过是为了把毒蛇引出,再逼姜夏牵制这位智将大人。退一万步,就算姜夏不顾忌自己,也要顾及他大师兄。
只是,姬洛把自己位置放得很低,可对姜夏来说,却截然相反,当他发现姬洛用生命作赌时,竟有些方寸大乱:“是你故意诱使宁永思放出的消息,你根本不是在帮她!”
“怎可一直任人摆布?”
姜夏人未现身,传声已至:“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根本不知道你放弃的是甚么!”话一脱口,他才惊觉自己失言。
满盘棋局本是精妙,怎奈被姬洛突来异子杀破,本以为这一次和以往一样,姬洛在他的掌中,可如今才发现,反倒是自己早已在局里。
姬洛虽感疑惑,却仍继续前行,并没有四下寻迹,当下有燃眉之急,抓住姜夏也没用,还需要用他来借力打力:“少自作聪明,你有你的坚持,我亦有我的坚持,或许你认为我不该放弃的,从来我都不屑一顾呢?”他将决明剑在袖下一挽,一字一句道:“棋子已然布下,你现在还弄不清楚,谁是主,谁是客吗?”
他竟是终于反客为主了吗?姜夏没来由打了个寒噤,目光自暗处,死死锁在姬洛身上。
但很快,姬洛奔逐起落,消失在他所见之外,走时最后留有一句话,像把尖锐的刀,直刺要害:“噢,也许只是话讲得好听,谁知道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毕竟,像宁永思那种夹带私货,只为成全私心的,不是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姜夏咬牙,想喊,想解释,甚至有那么一刻想剖心自证,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垂下手臂,将丝刃收了回来。
姬洛已离去,且离他越来越远。
千算万算,姜夏没有算到霍正当会因为宁永思散布出去的,不知真假的一句话而贸然前来救人,或者说,也不是为了救人,只是为了完成秦翊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