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朝明沉默,顾涛出奇地没骂他,一把扯过茶几上装满啤酒瓶的塑料袋。一经拉扯,塑料袋中有啤酒瓶失去平衡,一个跟头栽在玻璃茶几上,不断发出尖鸣脆响。
顾涛拿出一瓶啤酒在茶几边撬开,不用杯子,直接对瓶吹。
顾朝明极其不理解顾涛的行为,把医院拿的药放在柜子上,嘴巴里觉得渴,到厨房找水喝。
厨房应该是被顾涛设下什么结界,顾朝明一走进厨房,顾涛又恢复平常样子开始骂:“你妈现在不能带你走咯,只能跟着我过苦日子咯。”
“我就说嘛她个婆娘,自己那边都还没搞定,还和我离婚。”
“操他个娘的勒,还搁老子这撒泼。”
“个贱货。”
顾涛骂他顾朝明不在意,但骂曲盈逸,就算得知曲盈逸放弃自己的抚养权,顾朝明还是如十七年以来一样听到顾涛骂曲盈逸,肚子里窝攒一肚子火气。
顾朝明强忍着怒意喝水,怕自己失控。
顾涛见顾朝明不说话,又大声说:“装哑巴啊?骂你妈那天不是反应挺大的嘛,今天怎么哑巴了啊?”
顾涛饶有兴致地走到厨房,见顾朝明撑着橱柜,顾涛笑起来,他不知道顾朝明的手指暗地里已经狠狠地抠出橱柜的木屑。
顾涛走到顾朝明身后泄愤地用力拍一下顾朝明的后脑勺,骂道:“哑巴要账货,说话啊。”
顾朝明还是没理他,顾涛摁下他的暴怒按钮,打开他的打人机关。顾朝明沉默着承受,脑袋被顾涛用力拍打一下更不舒服。
身体不断接受着疼痛,顾朝明像是牵线的木偶麻木地抬起手臂做防御状保护自己。看到昏黄灯光下顾涛张牙舞爪的身影,顾朝明忽然想起林见樊的父亲。
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
林见樊的父亲彬彬有礼,得体又照顾人。林见樊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不得不说,顾朝明是羡慕的,从一开始便是。
顾朝明不知道为什么同样都是男人,都是父亲,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
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与别人的父亲有着天壤之别。
别人家庭温馨和睦,他却要一直忍受顾涛的暴力。
顾涛的咒骂声没停,挨打的顾朝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点惹到他生气。
也许顾涛只是生气,没有理由。
顾朝明又想睡了,脑袋沉沉,任由顾涛打骂。他甚至已经开始麻木地想“随你怎么打,只要打骂快点结束,我只想上床睡觉。”
“你他妈就是想甩掉你,骗你说什么带你过去,你还屁颠屁颠信了,还和我争,哈哈哈,你不知道你妈拖这事拖一个月什么意思啊?就明摆着想把你扔给我,个拖油瓶,傻小子,还信,现在不要你了吧。”
顾朝明又想睡又忍耐着顾涛骂曲盈逸的一肚子怒气。
脑袋里昏沉,肚子里有火在烧。
他不信顾涛的狗话,尽管那已经是自己确认的事实。
木已成舟,顾朝明还是不想去相信。
母亲永远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她只是有事而已,她才没有抛弃自己。
如此欺骗,顾朝明连自己都劝服不了,母亲说不能带他走的时候,他确实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被他十七年中最珍视的人抛弃了。
活生生地被抛弃了。
即使如此,顾朝明还是不允许顾涛这样贬低曲盈逸,贬低他一直想要保护的母亲。
喉咙干涩,明明刚刚才喝了水。顾朝明的嗓音一下低到可怕,他低声说:“不是。”
听到顾朝明的话,骂人骂得正起劲的顾涛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不是什么?”
顾朝明背对着顾涛,昏黄的灯光给他的怒气加值。在昏黄的灯光下顾朝明忽然转过身来双眼睁大,怒吼:“她不是你说的那样!她没有抛弃我!”
顾朝明情绪激动,胸膛是吼过后的起伏。被吼的顾涛却只是笑笑,看向顾朝明的目光像看着对生人狂吠的小狗。
顾涛笑着忽然狠厉下表情,对准顾朝明的腿就是一脚,力度大到顾朝明差点跪下。
“狂吠的小狗”扶着洗手台才站稳。
厨房有焰火升起。
点燃,释放,炸裂。
顾朝明的怒火喷涌,情绪激动,但他还是忍耐着压低声音,像一只隐身于黑暗中的恶龙。
恶龙低吼:“她和你不一样。”
尽管顾朝明已经接触到和以前不一样的母亲,可他还是坚信母亲和顾涛是不一样的。
顾涛还在骂:“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她都不要你了……”
视线模糊,全身无力,只有胸中怒火在支撑。
情绪激动,迷茫而又昏黄的光影中顾朝明回忆起儿时的那个夜晚。同样也是在厨房,幼小的他一个人抱着锋利的刀具,割破的手指,厨房门被锁住。
屋外的恶魔,鲜红的血液,昏黄的灯光,耳边是恶魔的高声责骂与叫喊。
血液带腥,他想要除掉他,他只要解决掉恶魔,世界就清静了。
血腥的想法再起,这次没有林见樊铃声的警示,内心的罪恶疯狂滋长,顾朝明的理智不足以抵挡。
罪恶突破理智脆弱的防护,顾朝明靠着水池看到不远处的菜刀,刀片和那个晚上一样在昏黄的灯光下。
那把菜刀割破过他的手指,砍过他的房门,撬过他的门锁。
顾朝明大步靠近,没有受到一点阻挠抽出菜刀,想象着电影中刀客抽刀的寒光,现实只剩刀具的冰冷。
顾涛看到顾朝明拿刀的样子有点被吓住,顾朝明拿着菜刀直指顾涛,用力地喊:“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被吓住的顾涛一下又笑出声来:“哈哈哈,你跟老子来这套,你以为你拿个刀老子就怕你?”
香烟烫在手背的疼痛,额头的伤口,以及母亲离去的背影……
脑袋里一下一下跳着疼,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撑破他的头皮跳出来。
梦境中血液四溅,腥味弥漫,一刀下去,自己就可以得到解脱,但也将受到法律的惩罚。
顾朝明又想起那夜从自己眼前跑过的警察,想起路灯下反光的银白色手铐。
他将菜刀挥舞,却没有伤到顾涛分毫。
他知道这样伤不到顾涛。
他是个胆小鬼。
他害怕付出代价。
顾涛知道顾朝明没这个胆量,更加高声地说:“想杀我?你个小兔崽子,吃我的,住我的,还想杀老子?有本事你就动手啊。”
顾涛指着自己的心脏,“老子告诉你,朝这来,朝这,捅这才会死人。”
昏黄灯光下颤抖的双手,内心跟着震动,顾朝明在心里已经杀死过顾涛无数次。
他是想象的高手,现实的懦夫。
顾涛靠近,顾朝明吓得挥舞菜刀,差点将自己割伤。
昏沉中,顾朝明不断问自己。
你刺下后会后悔吗?
你现在头脑清醒吗?
你真的能下得去手吗?
你现在不能做傻事!
顾朝明奔溃得剧烈,双手颤抖着扔下手中的菜刀。铁质刀具掉在厨房地板上,在夜里发出冰冷的响声。
顾朝明躲过身前的顾涛跑回房间。
“怂货。”顾涛哼笑一声,并没有打算放过他,跟着顾朝明走进房间。
崩溃的顾朝明被顾涛踢了一脚,直直摔在地上。
顾朝明再也没有力气,躺在地上倒是好像更舒坦。四肢百骸如蝼蚁撕咬的疲惫,顾朝明躺在地上望着没有亮光的房顶。
秋季万物干燥,只有房顶一如既往的潮湿。
昨天楼上的老婆婆又忘关水龙头了吧。
老婆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顾朝明没有反抗,他胡思乱想着甚至就想这样睡去,永远地睡去。
疼痛在身上自由而肆意地绽开,像雨点一般密集落下。顾朝明只期望顾涛能把自己打死。
在今夜。
让他就这样永远地沉睡。
可惜顾朝明自己结束这种可能。实在忍受不了疼痛,身体自动做出防护姿态保护自己。
顾涛发完怒气,打完人走出房间。顾朝明忍耐着疼痛睡在冰冷的地板。他累得连近在咫尺的床都不想爬上去了,就这样睡去吧。
他多希望能就这样睡去。
永远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