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真的是回京路上这近二十日颠簸得人累,还是不大适应初回长安的环境,从昨日回来起他就觉得异常疲惫,昨日几乎睡过去整个白日,到了晚上用过膳后在洵园中走动走动消了食,沐浴完往床上一躺很快又涌上倦意。
不过不知为何总有些惴惴没法安然入睡,他在柔软床铺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番,还是去把齐璟的衣裳又扒拉出来抱着,这才放下了心睡去。
一个人睡觉果然睡不着啊。
是他昨晚吩咐的木樨早些叫醒他,谁知这丫头伺候得不久摸不清他意思,他说早些她便真的天初明便来唤他起。初醒时身体还是疲倦的,脑子却意外清醒,一时半会儿睡不回去,他盘腿坐在床上阖眼垂头,消了好一会儿起床气,到底忍住了没开口训斥那立于床边惶惶绞手的小婢女。
罢了,左右是他自己没说清个具体的时辰,怪不得她。
醒了些工夫没睡足够的倦意迟迟而来,大婢女一给他梳完头他便不管不顾地趴上了桌子,大有再打个小盹的架势。
“公子……”木樨迟疑着唤他。
“知道知道。”秦洵懒散回应,努力把自己从桌上掰了下来。
初醒时躺回去再打个小盹还行,这个时辰就不合适了,算算看早朝差不多快结束,待他爹并两位兄长下朝回来,他便得随他爹入宫去。
秦洵踏出房门在将府四处走动着醒神,晃着晃着便碰上了下朝的秦淮与秦潇,他往二人身后看了看:“就你们俩?”
秦潇笑道:“陛下留近臣议事,我与大哥先回府了,父亲大概还有一阵子。”
秦洵点点头。秦淮上前往他肩上拍了两下,打着哈欠道:“我有些倦,回去补个眠,不与你多说了。”
原来长途归来后疲倦的不止他一个。
秦淮离去,秦潇却没走,兄弟俩面对面站着不动,秦潇温和笑望着这个离家六年的三弟。
“二哥有话同我说?”秦洵问。
“此番你归家来,父亲很担心你路上出状况,指了些秦家暗卫护送。”
“哦。”秦洵面上平静颔首,心里倒是真有那么点惊讶。
他并不奇怪会有家中暗卫保护,即便有齐璟与大哥在,家里也不会天真到全然相信皇室的兵卫,只是他原本以为会是母亲派出暗卫,没想到是一贯冷待自己的父亲。
“微之,父亲其实很想念你。”
“我知道啊。”到底是外人看来极为娇宠他的父亲,他离家几年秦镇海自然会在人前略表思念,否则说不过去。
秦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父亲他是真的很想念你。”
“二哥如果是想来调和父子关系,那弟弟还是去别处晃悠了。”秦洵说着欲走,被秦潇一把制住手肘阻拦。
“微之,你先等等,二哥与你说几句话。”秦潇怕他溜,语速放得很快,“年幼之事我不是没看在眼中,二哥并不是想与你说大道理,也不想替父亲辩解什么,更不是说叫你如今就与父亲冰释前嫌。只是微之,人非圣贤,当初父亲与你隔阂是真,这些年他心生愧疚也不是假,你即便心里怨他过往,也莫要因偏见就否认他如今补给你的好,多少受一受他的好意,这样你二人相顾之时,都不会再如过去那般难自处。”
秦洵垂眸望着二哥握紧自己胳膊的那处,一言不发。
“微之。”秦潇语气几乎说得上恳求。
秦洵将手臂从二哥手中抽了出来:“我只能说尽量。”一大早的,秦洵不想与他僵持,到底还是松了些口,淡淡道,“只是二哥,不是什么都能靠事后修缮的,若万事都这么容易补过,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恩怨纠葛了。”
言罢他丢了声“走了”,刚好在到府门时,遇上了父亲归家的马车。
宽敞的将府马车平稳驶向皇宫。
秦洵原本的打算是自行进宫面圣,然秦镇海坚持下早朝回府接他陪同入宫,秦洵懒得跟他拗,索性随他安排。
又不是三岁稚儿了,跟前跟后个什么劲。秦洵坐靠着车厢壁,抄手闭目,腹诽着自己父亲。
秦镇海望着儿子闭目养神的沉静面容,手伸进袖中,将里头的物什握了松,松了握,踌躇着是否拿出。
“微之啊。”买都买了,还是拿出来吧。
“嗯?”秦洵纹丝不动,仅从鼻腔里闷出声回应示意他说。
“这个你拿着玩吧?”
秦洵掀了掀眼皮,入目一翠,秦镇海拈着细长的草条,草条底下坠着个栩栩如生的草编蚂蚱,碧莹莹的色泽,一看便是新采编成。
而他父亲的神色几分复杂,既有不习惯如此亲近儿子的拘谨,又有很想与之和缓的讨好意味。秦镇海一员号令千军万马的大将,此刻拿着个孩童逗乐的小玩意借以向儿子表示亲近之意,不免有些不自在。
秦洵诧异地望着这个小玩意。
“拿着吧?”秦镇海重复一遍。
秦洵眉心微微一皱又阖上眼,不耐道:“又不是几岁小孩儿了,谁还玩这个。”
车厢里的一对父子归于静默。
良久,秦洵听到父亲低声道:“下朝回来瞧见有人卖,想着买给你哄上一哄的。”
并不是,秦洵心想。
大齐帝都长安的格局,以皇宫为尊,皇宫之外一小圈称作皇城,被皇室亲眷与朝堂权重的世家大臣府邸占了个满,不设集市,或者说压根没有摊贩敢在皇城中占贵族的地盘。
皇城之外,称长安城,这才是大多数朝臣官家与平民百姓的居住地,且分布着东西二市两大集及零散小集,是热闹繁华之地。
繁华的长安城外,广袤的长安地界里诸多郡县乡村,才会被人笼统称作“长安”。
皇宫回将府的路上根本不经集市,秦镇海手里这小玩意定是绕路入长安城中买的。
秦洵闭着目,却想象得出身边中年男人脸上的颓然神色,他心里无端生出些烦乱。
这是做什么?推开儿子的是你,回头来讨好儿子的也是你,明明你才是伤害人的那个,为什么又这样一副受伤的形容?你这样小心翼翼的酸楚模样,你以为我就高兴了?
马车停在宫门外,秦洵下车前到底还是放软了态度:“回去再说吧,拿着这玩意去见陛下像什么话。”
“也好。”他听到父亲这样回了一句,并没有回头去看一眼父亲神色。
常言之所以为常言,正是因为它不无道理。常言道血浓于水诚不欺人,秦洵自认并不是个宽仁心软的人,却见着自己血脉相连的生身父亲这般形容,抑不住心头那点针刺般细微尖锐的疼。
秦镇海只送他到宫门,秦洵下车后跟在引路的宫人身后,一路行至御花园,下了早朝的皇帝正在此处观几个年幼子女嬉闹。秦洵走近时粗粗扫了一圈,多的是年幼的小公主们,皇子仅有三个在场。
最年幼那个约莫是秦洵离京后添的,没什么印象,那个苍白得连头发都是霜雪色的异样皇子,应该是曾经几面之缘的齐珩,而在场年纪最大的、正在给弟妹们演示射箭的那个,自然是跟秦洵不对付的齐琅。
除了坐在铺地软席上的皇子公主们,周围还立了一圈伺候的宫人。
“洵叩见陛下。”秦洵对人群中那位九五之尊行了跪拜礼。
“微之来了,快快平身。”皇帝起身上前,亲自扶起了他。
上位者端着多一分太过少一分不足的恰好微笑,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郎。
“美哉少年。”皇帝笑道,“朕观微之模样,愈发似威骑将军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洵肖母,实乃洵之幸。”秦洵得体回话。
皇帝大笑:“难怪阿初要将你送出家历练,一别六载归来,微之这性子养得沉静许多。”
秦洵状似不好意思地一揖礼:“年幼之时不谙世事,多有愚行,陛下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