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一尘在北翰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渡边峙等人也不知晓他的去向。
而逃离烟台的沈复苏厌厌,一路向西,来到有她娘亲苏岳眉消息的回鹘国边界佗岭镇。因回鹘国是马上民族,他们这一蒙眼一破相的中原汉人进入回鹘国必引人注目,经过商量,他们止步于北翰边界,在一个叫廉田的小村落暂住了下来。
在烟台最后那晚,沈复终于将所有实情告之于苏厌厌,他以为苏厌厌知道一切之后会选择憎恨自己,然后让所有人都知她的身份,并投入一尘的怀抱。没想到的是,她不但没有,还要他立刻带她离开,且越快越好。
“为什么?”沈复不能置信地看着虚弱地抬腿下榻的苏厌厌,心中的愧疚无以复加:“你不想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苏厌厌颤手抹去脸上最后的泪痕,自嘲一笑:“他们本就够忙了,我出现了反而给他们添乱,何必呢?既然他们都以为我死了,那就这么着先吧,我现在,只想安静地过过小日子。”
于是她留了一封令所有人不再怀疑她是苏厌厌,而是一位将他们骗得团团转的小贼的信,并在他们都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悄然消失。
在廉田住下后,沈复开始着手医治苏厌厌的脸伤和腿伤,待她大好再去回鹘寻苏岳眉。本来预计十日便可完成,没想到这玉血之刃居然和他们作对,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才堪堪恢复了苏厌厌的容貌,那条瘸腿却是怎么治都不见好。
“阿舅,你唬人。”苏厌厌坐在木窗台前,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左看右看,就是不能满意:“我的样子哪有恢复如初?”
窗外劈柴的沈复直起身抬袖擦汗,瞅了眼窗内的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不认得你自己,倒来怪我。”
“我真不是这样的。”苏厌厌皱眉捏捏自己的圆脸:“我脸没那么圆,嘴没那么鼓,你是照着年画里的招财童子改的吧?莫不是,那年近三十的坐莲仙姑长得就是这样的?”
沈复忍俊不禁笑出:“那是你长胖了傻丫头!再说了,就算有变化不也挺好吗,像招财童子多有福气。”
苏厌厌一噎,蹙眉一想,倒也是,她是长肉长高了,感觉每天看镜子都能发现自己有变化。也不能怪她这般稀罕,谁叫她从十岁开始就像停止了发育,没长过个儿了呢。
只是,她幻想过无数次自己长成大姑娘,美得让人流口水的模样,却没想到会越发往孩子气那边长,这圆润如鹅蛋的脸简直可以煮了吃了!
“什么招财童子,我可是大姑娘了……”
屋外的沈复听着从窗内传出的嘀咕,无奈一笑,直起身正想说两句她爱听的,又听见拉椅子翻纸页的声音,便知她准备写字,逐又做了罢。
这是他对苏厌厌的了解,她只要拿起纸笔,便会进入一个让她着魔的界域,在这个过程里,他绝不会去干扰打断她,因为这是如今唯一一个令她有干劲儿去做的事。
沈复劈好柴就去做午饭,做好午饭后,他挑开了道门帘缝朝里看,发现她写得一脸投入,便又轻手松开,准备去将煮好的饭菜放回锅内温着,待她停笔了再端出来。没想到苏厌厌还是发现了他,偏头朝门外喊:“阿舅,菜好香啊!”
这回门帘被大大地拉了开,是沈复矮着脑袋在往里瞅:“再写一会儿还是先来吃饭?”
说这话的这一档,苏厌厌已离了案台去收拾用饭的桌面了:“当然是先吃啊,我肚子早咕咕叫了。”沈复也不废话,很快就将两菜两饭一口气地端了来。
“写到哪儿了?”沈复扒着饭漫不经心问她。
苏厌厌最喜欢回答这种问题,兴致勃勃道:“今晚就可以完结。”
“书名是什么?”
“《见面第三天他娶了我》”
沈复差点被饭噎着,书名居然可以这样起?“三天就娶了,不会太快?”
苏厌厌不自然轻咳了下:“嗯咳……是有点儿快,不过这是剧情需要。”
“这本和你上个月寄出的《今夜无佛》不同了吧?”沈复意有所指道。
“不同不同。”苏厌厌包着口饭含糊地辩解:“这本可纯洁了!只拉过小手呢。”截止到目前还没……
沈复盯着苏厌厌一副讨好的笑脸,知她定避重就轻略去了羞耻的情节,暗暗叹气。他实在难以理解,她一黄花大闺女,怎么就喜欢写……写那些不正经的男女的话本呢?!
犹记上个月,她让自己帮她寄一本连夜写出的话本到崇延的麒麟书肆,随手翻开看了一眼,那张老脸差点羞地滴血。写得居然是和尚与女捕快的故事!虽没有下流的内容,却也是火花四溢,让至今单身的沈复难以直视。
他本想将“误入歧途”的苏厌厌拉回来,可一想到自从逃离烟台开始,苏厌厌便萎靡颓丧,整日窝在屋子里不言不语,容貌又恢复的缓慢,几乎没什么事能令她开心振作。直至八月,也就是两个月前,他们收到一封夹着一张五两银票的信。
这信是孟鹤棠从崇延寄来,信里说他们一家在六月就平安回到崇延家中,并告诉她,她投在麒麟书肆的《罪莲》已印刷发行了两次,出售了近百本,孟鹤棠见反响不错正想再发行第三次,没想到因含有僧人滚床单的情节被衙门列为了禁(马赛克)书,勒令不得再发行出售。所以他将售卖所得的银两做了结算,减去印刷发行的经费,剩下的随信寄了给她。
看起来是个坏消息,可苏厌厌却因此活了过来,并兴高采烈地告诉沈复找到了以后要走的路,那就是做北翰禁(马赛克)书第一人,要用毕生力量写尽天下绝恋。
关于她的离经叛道,沈复其实也颇为心虚,他认为苏厌厌会变成这样,和他用玉血之刃给她疗伤脱不了关系。玉血之刃最喜欢将一个人的性格特点催化地更强烈,沈复认为苏厌厌品性善良,不会受到玉血之刃的侵蚀才放心去医治。却没料到,她是品性善良,脑瓜子里却藏满了压抑的情爱,被玉血之刃这么一催化,便不愿藏着压着了。
沈复无奈地叹了口气:“日后你娘要得知你写这种书为生,她会不会气得吐血?”
苏厌厌闻言,反倒兴致盎然地咧嘴一笑:“我还盼着那一日呢,我可想看到我娘对我又气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这一笑,简直灿若春花,惊艳了沈复的眼。
从前她瘦削如柴,脸小清秀,如今长了点儿肉没了那种清秀,倒换成娇俏孩子气,将那双圆圆鹿眼承托地更为灵动,静默之时空灵幽深,微笑时腼腆美丽,由里到外的蜕变,再不是那位弱小胆怯的女孩儿了。
“你和你娘真是越来越像了。”沈复神色温柔,只是里面还含着不容忽视的惆怅:“不知你娘如今是否安好。”
虽然和沈复相认之后听了不少关于娘亲的事,但始终有种遥远陌生的感觉。
“阿舅,你觉得我娘她有想过与我重逢吗?”苏厌厌的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眼睛垂在碗里没去看沈复的眼睛,但可以感觉到她没看任何东西,话语甚至透着些戏谑:“我要是忽然出现,会不会打扰到她?”
沈复心蓦然一疼,对她认真道:“阿舅虽然不知她为何离开你,但我知道,她和你一样坚信有重聚的一天。”
苏厌厌抬起头,给他投了个甚是满足的大笑脸。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沈复暗叹,忽然省起一事:“明日我需去一趟佗岭镇,有消息回鹘的狼穴寨有异变,这异变已经引来了渡边峙。”
苏厌厌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抖,心里有个地方紧紧一揪:“……一尘师父也在其中吗?”
沈复:“没发现他,到处都没他的踪迹。”见她吃饭的动作变慢,皱眉道:“担心他做什么,他聪明绝顶,虽然已经不当和……”发觉自己差点说漏嘴,沈复立刻一换嘴:“不是皇子了,但也是有战绩的人,一辈子还用愁吗,你顾好自己的脸,别总忘了戴面纱我就阿弥陀佛了。”
苏厌厌剖了他一眼,赶紧扒完最后一口饭,摸出一块白面纱戴上,除了眼睛部分,其他都遮盖住了。
沈复也知戴面纱的麻烦,叹道:“我知你不愿戴,可这玉血之刃治得慢,不戴面纱恢复的会更慢,风吹日晒也会再次破皮,为了能尽快复原,你再忍多几日吧。”
苏厌厌无谓一笑:“这句话您每天都要说上两遍。”这阿舅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唠叨。
“如何,一尘可带消息给你了?”佗岭城门,渡边峙刚与从都城赶过来的杨扶修会合,一见面,渡边峙便问从马车下来的杨扶修。
七日前,消失四个月的一尘忽然传信给渡边峙,让他带狼穴族长老江伢赶往回鹘边城佗岭会合。虽未透露其他,但显然回鹘那边有事发生,为防耽误,渡边峙只用了五日便抵达佗岭,却迟迟得不到一尘新的消息。
“没有。”杨扶修凝重道:“他只叫我带两百亲兵悄悄到佗岭郊外等他,没其他指示。”
“两百亲兵?”渡边峙思忖了下:“他想做什么呢……不联系我们,要么是情况很被动,要么是很轻松……不管怎样,我们先找鬼手下落吧。”扭头看向坐在最里面的江伢:“你的线人真在佗岭见到鬼手?”
江伢畏惧点头:“刚收到的消息,中午发现的,他绑着眼,又打听狼穴寨,除了他不会有谁。”
渡边峙:“只他一人吗?可带着其他人?”江伢说只他一人,渡边峙便有些失望:“他和他妹妹分道扬镳了?”
杨扶修这时他想起一事:“对了渡边,他妹妹身份查清了吗?果真有坐莲仙姑这号人?”
“有。”渡边峙道:“坐莲仙姑的确是采僧大盗,年轻时曾出家为尼,后面与一位和尚偷情,和尚为自保出卖了她,自此便开始专掳貌美比丘,只夺童身不杀害,神奇的是,被她采过的僧人事后要么原谅她,要么还俗娶妻生子,没有一个生恨报复,可见此女颇有手段,也不算大恶之人吧。唯有一点不太对头……”杨扶修耳朵一竖:“传言她力大无穷,年约三十,貌美善魅,这……与我们之前见识到的坐莲有些出入……”
杨扶修非常认同:“太不对头了!”
“而且,你想想,她那么好(马赛克)色,面对初初这种绝色,居然能把持得住?说改邪归正,对他只有崇敬?呵,骗骗初初这种雏儿可以,想骗过我渡边峙却是不能。狗改不了吃屎,流(马赛克)氓终究做不成良民。等着瞧吧,这坐莲仙姑不会善罢甘休。”说到这里,渡边峙邪恶的摩拳擦掌,兴奋雀跃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