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位端庄到走路不需要曲膝的大人物。传闻他年纪不小,据伊莎贝拉所知,大神官比伊万大上不少,想想伊万那一大把白胡子,说他是个小老头,还算是谦辞哩。与老迈的伊万截然相反,大神官满面红光,剃得一丝不苟的光头和干净的下巴让他看起来容光焕发。他皮肤白净,嘴唇鲜红犹如少年,硕大的耳垂饱满如珠。伊莎贝拉正对他尺寸惊人的耳垂啧啧称奇,不知为何,大神官竟用耳朵眼发现了她。他庄重地,和缓地转动他纤瘦的脖子,对上伊莎贝拉的视线。被他一望,伊莎贝拉立刻僵住。与白嫩过人的皮肤相较,他的眼珠黑得瘆人,简直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作为最高等阶的月神大祭司,他剃除了眉毛以示涤罪,这让他炯炯的黑眼显得更加怪异。
伊莎贝拉不由自主与他对视,脑中一片纷乱,正茫然无措之际,南港遇袭那一晚,刺客漆黑如夜的双眼陡然浮现,与大神官浓墨一样的眼瞳重叠在一起。伊莎贝拉毛骨悚然,咽下涌入口中的酸液。
“不曾想,如此众多的高尚灵魂云集于此。”孟菲大神官一开口,紧咬住伊莎贝拉的压力立刻卸去。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又能听到绯娜衣袍上,丝绸与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伊莎贝拉松了一口气,又听大神官边行边说:“对于一名仆人来说,太隆重,太隆重了。”
嫌隆重,那你别坐什么金轿子,有本事走着来呀!
大神官湿棉花一样的绵软嗓音让伊莎贝拉很不舒服。她暗暗回味克莉斯坚定冷静的口气,以此缓解大神官那造作的温柔带来的不适。
那位尊贵的仆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学士撇下的嘴角,他端着他雕刻式的完美微笑,从容就坐。他的座位设在大学士左手边,位于绯娜与大学士中间,斜对着那扇高而空洞的拱门,乍看起来,大神官俨然就是这场会议的主持者。好在三人的座椅并无二致,都是扶手包了棕羊皮的樱桃木靠背椅。大神官拎着他雕刻十二月相的象牙手杖,缓缓落座,身上的丝绸僧衣与白纱织就的单肩披肩一阵窸窣。除却细丝编织的腰带,他身上并无其他饰物,但那光泽迷人的月白僧衣织纹细密,一看就价值不菲,让这位显赫的大人物坐在珠光宝气的绯娜身边也绝不寒酸。
一位讲究的神仆,跟公主一样喜欢香薰的衣物,伊莎贝拉暗忖。照理说,她和绯娜才是离窗更近的一方,但伊莎贝拉还是轻易分辨出大神官身上的香味。堂堂男子汉,周身如此浓郁的香味,搁在黑岩堡,还不知道要被没牙的老嬷嬷怎么数落呢。
伊莎贝拉吸吸鼻子,那味道顿时钻了进来,黏在鼻腔里,难以摆脱。她暗暗皱眉。伊莎贝拉喜爱松林与绿萝冰凉清洁的味道,帝国式的混合香氛总让她有些难受。孟菲大神官的香粉里有股子薰衣草的沉闷味道,也有神庙香炉里让人心绪宁静的淡香,似乎还有帝国肥皂的独特味道,所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高贵的大神官闻起来像个香料铺掌柜。也许这就是帝国的尊贵,黑岩堡的戈登神官可没这么丰富的气味。
大神官坐定,神乐渐止。披着相同制式僧袍的神官们将手拢在大袖子里,低垂着眼鱼贯而入。会议室里一下子涌进六个大光头,房内光线因之明亮了几分。拉里萨大学士皱紧眉,声色严厉。
“你们闯入检疫区,是对检疫法的践踏!这些神官——包括你那顶轿子,都是与大众频繁接触的事物。你们必须得接受检疫,否则不准离开!”
大学士说话的时候,尾随大神官而至的神官们已在他背后列好队。居中一位侧过头,剃光了眉毛的脸转向大学士。他深陷的眼眶里镶了两枚锈色的小眼珠,说话的声音与他的瞳色一样有股子锈蚀的古旧味道。
“神官的身体岂能被俗子窥探?哼,亵渎。”
“你们纵容沐官撕烂秘法工匠袍子的时候,似乎没想起这词儿来。”
眼眶深陷的神官想与大学士争执,大神官扬了扬手杖,神官将没出口的句子咽了回去,垂下目光拢起双手。他肥胖的袖子里传来念珠的声响,大学士嗤之以鼻。
“念经不能保证任何人的健康。为了陛下,为了民众,也为神官们的身体考虑,检查是必须的。”她说着,深深地望了绯娜一眼。“殿下尚且自愿遵守律法,神官们也不能例外。况且王储百日典礼在即,婴儿尤其娇弱,检疫更不能疏忽。”
大神官仍旧只是微笑。绯娜伸了伸腿,也许这就是她表达的赞同?拉里萨大学士静候片刻,见无人反驳,她摸了摸扶手的棕黄羊皮,环顾会议室,准备即刻结束这场短暂得令人不安的会晤。
“那么……”
“倘若并非疫情所故,检疫就无从谈起吧。”大神官掀起他生了三层褶皱的眼皮,伊莎贝拉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半睁着眼睛。他打开眼帘,乌黑的眼珠流淌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
“一切皆与疾病无关。血月之日即将降临,邪神的诅咒已然复活于世。”大神官软绵绵的嗓音突然间变得恢弘,震得伊莎贝拉双耳嗡嗡作响。他的话语在会议厅粉刷雪白的墙壁之间回荡,拉里萨大学士抄起手臂望着他,眼神无疑是在看一个行骗多年的老骗子。而那老骗子毫不心虚,他抚摸光洁的象牙手杖,若无其事地提议:“秘法学会当与神庙通力合作……”大学士倏地坐直身子,孟菲大神官一定注意到了,他缓缓转动他那双漆黑的眼珠子,扫视在场所有人,“‘绝无仅有的好事’,陛下曾作如此评价。”说罢他抚摸象牙手杖光洁的手柄,露出胜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