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装好弩,将黑乎乎的弩臂对准铁牙的圆脑袋。她一言不发,缓缓扣紧扳机。铁牙的厚嘴唇抖了三抖,喷出又一波脏话。他撅起屁股企图爬进车斗。伊莎贝拉按下扳机,弩臂猛地绷直,弩弦在黑暗中扇起一股劲风,弩箭嗖地蹿了出去。守卫不惧弩矢,大喊着弓起背要强行爬进来,马车忽然在这时候急转。车斗随着马匹向一侧歪斜,伊莎贝拉身体摇晃,一屁股坐倒,脑袋咚地磕在车斗挡板上,再爬起来的时候,铁牙已不在原处。她探出头向车后望去,只依稀看到一个人影从地上站起来。他抖抖靴子,谩骂源源不绝,追着夜风飘进伊莎贝拉耳里,正是铁牙含糊不清的口音。
好歹甩掉了追兵。伊莎贝拉吁一口气,想要坐回稻草里。草堆霉烂变质的味道忽然变得难以忍受,她犹豫片刻,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半跪在草堆里。血爪踏着烂草过来,冰凉的鼻头蹭在她手背上。她不禁低呼,曲起手指拨弄獒犬下巴,触到一团黏糊糊的硬毛。她意识到那是什么,颈背登时僵住,刚刚升起的微笑凝固在脸上。
“你应该出手的。夜里太黑,他们看不清。”赶车的女人在说话。她的大陆语发音比马奇好不少,但是带有古怪的喉音。她对马奇说话的口吻十分傲慢,令伊莎贝拉不太舒服。
“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冒然出手,族人会死。”
“那就都杀了。”女人的马鞭像是一记猛烈的耳光,甩出响亮的声响,“送死的人还少吗?猪猡一样的苟活,倒不如干净死了。”
“鲁鲁尔——”马奇的尾音拖得老长,既像哀叹,又像劝慰。被他称作鲁鲁尔的柏莱女人置若罔闻,头也不回继续讲道:“向鲁鲁尔进言,还轮不到你。最近的这波头人呐,一个比一个孬。你瞅瞅,我们冒险来一趟,不就有收获了吗?蹲在泥巴盒子里等死也就只能得到死而已。”她转过头来,也许是夜太黑的缘故,她雪白的发顶十分惹眼。这女人生了对昏黄的眸子,那双眼睛越过车斗,直直落在伊莎贝拉脸上。伊莎贝拉握紧捡来的弩。柏莱女人的眼神真可怕,是异族——不,是潜伏在夜之深海中的异种,它随时都会跳出来,生撕人肉,大啖人血。
“这女人会有用。我见过她背她出来的样子。我们扣住她,她自然会来找我们。”
“可是,她是大人物,公主。帝国,帝国人不会罢休。”
“连你也怕了吗!”女人大喝,伊莎贝拉趁机站起来。她想了想,还是端弩对准鲁鲁尔。“放我走。”她努力忽略狂跳的心脏,装出沉稳的腔调——就像她一样。想象你是她,你像她一样冷静,跟她一样勇敢,她悄悄对自己说。
鲁鲁尔巴掌连拍大腿,单手持缰哈哈大笑。“你不瞄准身边的人,隔这么老远想射我?”
“马奇是我的朋友,我从不加害朋友。”
女人的嘲笑声陡然滚落沉寂的深渊。马奇半跪在颠簸的车斗里,喉咙里咕噜出一长串柏莱语。他的话语混合在车轮碾压地面的隆隆声里,难以分辨。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那些个绕舌头话伊莎贝拉一个字也听不懂。
马奇在为我求情,伊莎贝拉猜测。在蜜泉地底,是他执意要救丢了一条胳膊的佣兵队长托马。柏莱人绝不丢弃朋友。她在心里复述马奇的话,忐忑的心得到些许安慰。柏莱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说的也是柏莱语。伊莎贝拉只能听出她语气里的生硬冷酷。伊莎贝拉望着车斗前黑乎乎的背影,心中勾勒出她石刻一般的面容。
“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伊莎贝拉打断鲁鲁尔,“向月神起誓,我绝不会透露你们的行踪!请让我走吧,有人需要我的帮助!”
“扣下你,不是因为我怕事。”
“柏莱人是最讲信用,从不恩将仇报的民族不是吗?我是奥维利亚人,在我的故乡,柏莱人可以与奥维利亚人一起工作,同桌吃饭。我们跟你们一样,奥维利亚人与柏莱人是天生的盟友,不是敌人!”
“哼,大陆人,嘴巴比蜜糖还甜。”鲁鲁尔的声音软和下来。伊莎贝拉趁机扑向车斗一侧,试图跳下马车。马奇大惊,探身要捞她,可惜他动作想来不快,这次也迟了半步。
成功了!伊莎贝拉暗喜。她正要翻身跃下,墨汁一样的空气突然嗡地震鸣,伊莎贝拉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一根金属棍啪地抽在手背上。她大声惊叫,触电似的缩回手,眼眶一下子热起来。
“你的身手,不如口舌的一半,大陆人。”鲁鲁尔懒洋洋地评论。“在老娘面前耍这种花招,你还早了两百年。”她打响火石,烟草燃烧的烟雾被吹到车斗里,远比伊莎贝拉闻过的任何一种都呛人。她连连咳嗽,眼角挤出辛辣的泪水。
“你下车,找死吗?”鲁鲁尔拉拽缰绳,挽马大声喷气,转过一个悠长的弯道。一团又一团火光连缀成墙,在铅黑的地平线上拔地而起。呼喊声组成的尖锐声浪穿过楼宇间短促的巷道,传到马车停靠的小广场上。火把燃烧的焦味搅得空气躁动不安,营地守卫手挽着手,组成一道人肉墙壁,将挥舞拳头的平民与居住学士的神秘土地分隔开。身着白衣的检疫官站在防线内,明黄的火炬在他们漆黑的护目镜上留下一个个摇曳的亮点。黄铜面具上硕大的黑洞般的眼睛突出可怖,仿如没有瞳仁的魔怪,冷漠注视着汹涌的人潮。
一小队警卫样的人骑马艰难挤过人群。为首的腿上打着绷带,上了夹板。天晓得是什么样的急事,能让一个断腿的人甘愿忍受剧痛,深夜骑马跋涉至此。断腿的首领被属下扛下马背,营地守卫抬高胳膊,让他们从腋下钻过。守卫队身后有个矮瘦的男子企图效仿,被营地守卫一脚踹翻。
断腿守卫钻过防线,一位检疫官走上前迎接。他伸出戴了青绿长手套的右手,不知是要扶住来人虚弱的身体,还是要检查他的伤势。断腿的家伙趁势双手箍住他的胳膊,尖声质问:“怎么能袭击大神官?你们是不是被冥鬼掏了心肝?那可是大神官,苏伊斯的喉舌!”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似乎有病在身,声音却传出好远。他身后的随从借机扑了上去,一群人眨眼间便将检疫官摁倒。两个组成人墙的守卫扭头查看,一个肥胖的男人趁机跃起,举高怀里的石块砸向守卫,将其中一人当场砸倒。蜿蜒扭曲的人体墙壁顿时摇摇欲坠,蛆样蠕动的人群迅速朝防御的薄弱处涌过去。人们不断相互推搡,掀起一阵更加喧嚣的声浪。人墙内部,袭击检疫官的守卫被赶来支援的学士们注射了针剂,无一例外全部软倒。一名检疫官将断腿踢翻。他的夹板不知何时断裂,受伤的腿以一个让人难受的姿势向后扭转。
“哼,帝国人。”鲁鲁尔冷笑。她将随身武器换肩扛着。那东西的长柄磕响车斗,听起来是件沉重的兵器。伊莎贝拉被响动吸引,转而望向柏莱人。
“瞧好吧,马上就会乱得不像话。这个神的信徒和那个神的学生,尊贵的和低俗的,都要吵得不可开交。工程办不下去了,工地也要被遗弃。你猜他们——帝国人——会允许我们下去神庙把同胞的尸体扛回来吗?”鲁鲁尔问,但她不给人接话的机会,冷笑自答:“废话,当然不可能!我们在他们眼中只是牛马。他们不过封住入口,让牲畜烂在洞里而已!”
“地下入口封锁了?!”伊莎贝拉终于明白过来。她倏地站起来,“我们得赶紧去地下!现在就去!”
“呿,去送死?”女人慢吞吞提起缰绳,引导挽马转向光明背后的浓黑里。马奇干巴巴咳嗽一声,拍打车内草垫,似乎想劝伊莎贝拉坐回烂草里。
“下面很危险。会死人,死很多。”他用半生不熟的大陆语努力解释。
“所以才更要去呀!”伊莎贝拉叫起来。“克莉斯在下面!不去救她的话,她会死的!”她下定决心,就算硬抢马车,也在所不惜。伊莎贝拉气势汹汹,踏上车斗边缘,摆足架势端起弩。她鼓足气,威胁的话还没来得及通过门齿,便被一股大力拦腰撞倒。血爪粗重的喘息喷到她后颈。我要被狗咬断脖子了。念头刚刚升起,她的后脑勺上立即狠狠挨了一记。晕过去之前,伊莎贝拉只模糊听到女人的抱怨。
“该死,被注意到了。”
然后她听到两个柏莱人谈论克莉斯。应该是这样,她听到他们频频提到她,用柏莱语。一定是这样,他们一定在谈论她。她的骑士,她握着宝剑,为她守卫在黑暗里。伊莎贝拉最后默念了一次她的名字,意识彻底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