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听见狼牙棒挥动的沉闷风声。她就地滚倒,趴在乱石堆里,帝国弩仍只取下一半,皮带别扭地绷在肩头。幸而女人的目标不是她。她模样凶恶的武器挥向学士,棘刺扎进绳索里,棍棒撞击坑洞断面,洒下一阵碎石雨。诺拉学士大声咳嗽,被她称作冰弹的东西仿佛嬷嬷故事里的光精灵,拖曳着淡薄如纱的白尾,倏地飞出。狼牙棒沉重黝黑的铁头被它掀起,白霜蹿向手柄。鲁鲁尔面不改色,阴沉着脸再次出击。这回狼牙棒挂着霜雪的尖刺挥过学士头顶,挂住她的兜帽,刺啦将之扯破。
“偷袭学士,可是重罪!”伊莎贝拉尖叫者劝她,柏莱人充耳不闻,抡起武器,眼看要将一颗绝顶聪明的脑袋瓜砸得汁水横流。马奇带着血爪赶上来。獒犬当先,脚爪踏碎新结的薄霜,马奇的草鞋跟在后面,残破的鞋底在霜雪上打滑。小巨人脚下趔趄,只得用及胯高的长木棒撑住身体。
伊莎贝拉瞅见他握在手里的硬木棒,泛黄的木棒顶端留有一块黑红的污迹,直觉告诉她,在帝国,马奇绝非如在奥维利亚境内一般和善。
“学士大人,快逃吧!”伊莎贝拉解下重弩,一心要襄助。这玩意儿虽然厉害,但上起弦来尤其费事,远不如她用惯的角弓。她蹬住弩臂将它撑开,马奇拎着木棍走向她。“马奇的朋友。朋友不打朋友。”
“诺拉学士也是克莉斯的朋友呀!”克莉斯的名字让马奇停下脚步,伊莎贝拉以为抓住救命稻草,续道:“你们认识克莉斯对不对?她帮过你们?这样杀死她的朋友,她不会高兴的。”
马奇探询的目光投向他的头领,女人舌头打卷,说了一串柏莱话,伊莎贝拉听着心中惴惴,只觉不会是她希望的答案。她默默将弩弦硬拉到底,血爪警惕地望着她,黑褐的狗眼里火光跳动。柏莱语再次响起来,却不是从地面上两个柏莱人口中发出的。两个小巨人同时愣住,诺拉得意洋洋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说的却是大陆语。
“别以为帝国只有目不识丁的蠢货,在我面前说现代柏莱语,这招可不好用。不论你们怎么想,如果这些石刻上的纹章对你们真的重要,那么把它乘以一百倍,就是它们对我的价值。相形之下,某些人奉为圭臬的律法嘛……”她冷哼,“既然立法的是傻瓜,他的法典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时间紧迫,快让我看看,你怎么将它们唤起的?”
诺拉学士亚麻色的发顶冒出来,鲁鲁尔仍攥着她的狼牙棒,伊莎贝拉真担心眨一眨眼,学士大人就要血溅当场。她扣住重弩扳机,獒犬低吼,颈后油黑的毛发竖立起来。
“你刚才是怎么念的?这一个你会吗?”分神的瞬间,诺拉学士爬了上来。她面色酡红,仿如酒醉,右手捏着一根发亮的长管,左手探进腰包里,拉出来一截白布。布匹上印满陌生的文字,墨迹很新,湿漉漉地反射出朦胧的火光。伊莎贝拉瞥了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让她后脑被打过的地方一阵晕眩。
鲁鲁尔吁气,粗重的鼻息让诺拉学士注意到她的态度。她抬起眼,湛蓝的眼睛清澈无暇。“不乐意?你得看清形势,柏莱人。这样的石片下面还有更多,太多了,沉重,巨大,凭你二人之力,也不能背到地面上去,更别说还得躲避层层哨卡。而我,秘法学会授徽的高级秘法师,可以轻易出入地底。我的考察所得,受学会保护,哪个大兵敢染指——除非他不想要那只手了。”
“杀了你,就不再是你的所得。”
“啧,你们柏莱人心里,只有打打杀杀吗?真理从不靠杀戮获得,瞧瞧,”诺拉凑近来,抽出更多白布,“你得承认,你们对药剂学一无所知。我的墨水可是特制,双子塔里有本事活用的也不超过五个。”她展开手掌朝女人比划,“协助我,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完整地弄回去。碎石你们负责,完整的石刻我来拓印。怎么样?”她眨眨眼,一时间竟有些俏皮感。“可以吗,在光明王的注视下缔结盟约?”她朝右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伸出手,鲁鲁尔缓缓垂下目光,望向她手心,搓了搓手指,最后还是握了上去。
高贵的秘法师居然跟一个猪人握手?还有口水,那个什么光明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伊莎贝拉被她搞蒙了,视线在帝国人与柏莱人之间来回游荡。鲁鲁尔自不必说,就连马奇的脸庞也呆板如常。是你太笨了,你愚钝,见识也少,秘法师那聪明绝顶的脑袋,哪里是你可以揣度的。
“鲁鲁尔,大人。”马奇用生硬的大陆语说。他欲言又止,粗糙的巨手张开又握住,不知是要拦阻还是要进攻。他的狗看上去也很不安。血爪抬高油亮的黑鼻子,猛嗅空气,脚爪毫不松懈,用力扣住覆盖白霜的砂岩地面。诺拉学士却放松下来。她放出绳索,大方邀请柏莱人进入塌陷的坑道。鲁鲁尔绕开她递出的秘法玩意儿,纵身跳了下去。伊莎贝拉听到沉重而响亮的落地声,伴随阵阵回声,想来并不轻松。马奇跟在她后面,他在塌方的边缘坐下,木棒平放在大腿上,手中是燃烧的火炬,血爪也走到坑边,看样子要照章办理。
地下冒险必要的一环。伊莎贝拉给自己打气。她用心学过射箭,识文断字,跟所有公主一样懂得弹奏与歌唱,勉强能做蹩脚的针线活,但说到垂降方面的功夫……伊莎贝拉抱起她沉重的大弩,向诺拉学士投去求助的眼神。学士并未留意到她,她的心思都在鲁鲁尔身上。
自打她纵身跃下,她便手持绳索走向坑道,自行滑落下去,亚麻色的发顶很快消失在视野中。转眼之间,地道内只剩伊莎贝拉一个。秘法攻击留下的霜雪尚未散去,地道内呵气成雾。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周围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甚至连风吹草叶,枝条轻摆的声响也没有。火炬被带走,那点不可靠的飘摇光点离她越来越远,秘法绳索独特的绿光让周围的雪霜仿佛染毒。无声的大手推攘着伊莎贝拉。她匆匆背上重弩,赶在恐慌尚未将她压倒之前,弯腰拾起绳索,深吸一口气,模仿秘法师大人的样子,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