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仆按下雕刻成匕首样式的黄铜把手,为绯娜开启朱漆的高大桃木门,躬身静候她入内。日已西沉,餐厅内泄出金黄的秘法灯光,照亮男仆胸前的黄铜纽扣。皇帝爽朗的笑声拥着热面包的甜香与烤肉的孜然气息扑进走廊。“给爸爸笑一个,哈哈,好好,我的好孩子。”紧接着是响亮的亲吻声。
想到那孩子的名字,绯娜的右肋便一阵抽痛。那本是个好孩子,拥有威尔普斯式的手脚与活力,碧眸清澈。眼下,她的笑容尚且憨态可掬,但绯娜很清楚,待她长大,笑容会成为她的利器,正如荒野猛狮,既美丽迷人,又凶险致命。
本可以长成个好孩子……
绯娜抚摸剑柄,停驻脚步。为了佩剑,她不顾炎热,穿着高筒靴前来赴宴。落日颜色的长靴轻碾葡萄纹饰的短绒长毯,沙沙作响。她本推说没有胃口。两日以来,安抚受惊的外地贵族,追究办事不利的狮卫已让她耗尽心神,但老哥宣称是家宴,让她随意前来。她刻意携带长剑,她兄长的女人从未穿靴佩剑,绯娜清楚她不喜欢。在我侄女的名字上摆我一道,不回敬一番,怎么对得起对手?绯娜这么想着,打起精神,拉起斜挂的绯红披风盖住左臂,大步走向餐厅。
除却仆从,餐厅内并无旁人。长桌上方,水晶吊灯晶莹璀璨,前菜已准备妥当,眼下天气炎热,一份洋蓟沙拉正合胃口,鳌虾汤色泽诱人,刚出炉的酥皮面包散发焦香。仆从托住酒瓶,倾身将白葡萄酒倒入高脚杯中。皇帝身着墨绿丝绸长袍,背对餐厅大门,双手托住小公主腋下,将她举起。孩子套在手足裸露的连体绸衣里,袖口与裤脚缀有乳白蕾丝花边。她赤裸的白胖双脚在空中踢打,虽还笑不出声,但小脸灿烂,与脚踝上的细金镯子交相辉映。
“当心你女儿的脖子,你不希望自个儿有个歪脖子继承人吧。”孩子乌发的母亲立在一旁,柔声规劝。说是家宴,她却穿了一袭后背大露的晚礼服长裙,墨绿的丝绸织工精细,剪裁素雅大方,用色无疑是为了与皇帝配对。
绯娜轻咳,背手走向属于自己的那张高背椅,被父亲架高的孩子远远瞧见她,冲她大乐,没牙的嘴中盈满口水。
“瞧瞧是谁来了,把我们乐得,小核桃多久没见着小姨啦?”老哥摇摇孩子,她下巴上的软肉随之一番颤抖。威尔普斯崛起于泽间,老家习俗,给新生的孩子取下动植物的名字作为乳名,可保其健康成长,如今皇室无人熟谙乡音,这个风俗倒保留了下来。
“小核桃。”绯娜摊开双掌,孩子转向她,她接住她软香的身子,弃置多年的呼唤在脑中回响。“我的小猞猁”,她如此呼唤她,教无数人敬畏的绿眸中注满宠溺。奥罗拉二世。绯娜将孩子举到脸前,在心中练习这个称谓。她喉咙堵得难受。距离储君诞辰一百天的命名大典时日无多,无论皇帝在多么重大的场合宣布过,只有到那时,孩子的大名才会真正定下来。绯娜不愿就此放弃,即便心知希望渺茫。
你父亲为你选择了一条艰辛的道路,一副难以承受的重担,没人能与故去的英雄较量。她望着孩子的小脸,心里对她说。孩子不谙世事,挥舞手掌拍响她的脸。绯娜冷不防吃了一记柔软的耳光,微微愣住。三个大人难得默契,不约而同笑起来。绯娜将孩子搂进怀里,揉乱她柔软的乌黑卷发。“小坏蛋。”她捏住她的脸颊,在另一侧印上一吻。
“你嫂子亲自去厨房为你挑了最肥的蜗牛,每只一般大小。老哥给你准备了炖牛尾,虽然小牛不是泽间养大的,却是正宗老家配方。”皇帝拉开高背椅落座,皇后立刻效仿,瞧她笑意盈盈的样子,该不会在蜗牛肉里下了泻药吧。绯娜搂着侄女坐下,让她骑在自己大腿上。
“小不点,你爸爸今天为什么大献殷情啊?”她低头问孩子。皇帝抚摸髭须,挡住干笑。“本是你的成人礼,却让你跟我忙了两天。我打算尽可能补偿你,但你毕竟是我的小妹,大陆的第二顺位继承人,筹备什么都需要时间。泽娅跟我商量过了,担心你等候过久,憋出毛病来。”皇帝托起高脚杯,蓝宝石戒指与金杯上镶嵌的祖母绿晶莹璀璨,夺人眼球。“饮下这杯酒,哥哥向你赔礼道歉了。”说罢皇帝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绯娜微笑,颠着孩子跟她说话。“瞧瞧,皇帝爸爸跟咱们道歉呢,不笑纳岂不脑袋搬家。”她瞥向老哥,举杯豪饮。皇后尚在哺乳期,虽然杯中只有葡萄汁,却也装模作样低头啜饮。绯娜不愿节外生枝,破例报以微笑。
难得老哥放低姿态,趁此机会,或许可以要求给小核桃改名。她望向孩子卷曲的黑发。奥罗拉是帝国的光芒,这等沉重的名字,哪里适合这天真烂漫的孩子。
“鳌虾汤是你嫂子用她老家的办法做的,试试看。”皇帝赐给她优先品尝美食的权力。绯娜无意拒绝,连虚伪的答谢也省去了。她撕下一片面包,蘸上汤汁尝了尝。皇后的鳌虾汤比洛德赛流行的略辛辣些,正合绯娜被暑热折磨的胃口。她满意地点点头,皇后露出个腼腆的笑容,仿佛被情郎夸奖的妙龄少女。皇帝见状,搁下杯子,长吁一口气,肩膀松弛下来。
“这就对了,我们始终是一家人。天塌下来,我真正在意的也只有你们三个。”
哦?几时起外姓旁人也算在里面了?绯娜佯装无事,叉了一口土豆洋葱沙拉在嘴里,将多汁的洋葱片嚼得咔嚓作响。
“我总是忍不住怀念从前,小妹。”皇帝半垂眼帘,投来的目光温和懒散,一时竟教绯娜觉得陌生。明明才喝了一杯,他看上去却像醉了。“那时候的阳光是金色的,我们在御林苑赛马,风里都是野花的味道。”他靠进座椅里,闭上眼睛。男仆轻手轻脚走来,躬身为他斟酒。金杯中水声轻响,皇帝喉结滑动,似乎已将琼浆吞入腹中。“我的头顶一片轻松,没有丝毫负累,胸中意气激荡,满以为可以亲临前线,统帅三军,做个对得起这响亮名字的大英雄。”
绯娜不晓得他回忆的是哪次出游。懵懂的时代,他们花了太多时间去猎场放狗;纵马驰上缓坡,以更加惊人的速度暴冲而下;在校场与军事演习会议上争长较短。姐姐长夜般的棺木将绯娜的记忆斩作两截:少时的记忆不分彼此,纠结成明亮斑斓的一团,拥有盛放的春日,丰沛的夏季,以及富饶秋天的所有色彩;长夜过后,只有干枯昏沉,彤云密布的漫漫隆冬。
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热忱不再,年纪轻轻便蓄起胡须,蜷在金椅子里放弃了他所有的英雄梦。赤须皇帝鼻息沉重,仿若叹息。他伸手去够身前的牛角杯,绯娜面前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杯子。黑牛角上水珠细密,滑过犄角的天然纹路,杯内盛满浑浊的冰镇黑啤酒,看上去又浓又烈。皇帝举杯啜饮,花白的啤酒泡沫沾上他的短须。
“长梦醒来,英雄的辉煌泡沫破碎,小妹也已长大成人。”他转向他的妹妹,上唇的泡沫让她觉得有些可笑。他正当年富力强,却胡须花白,老迈与青春同存于一张脸上。为了纠正这奇怪的感觉,绯娜拿她的餐巾为皇帝擦拭胡须上的泡沫,皇帝微微倾身靠向她,给她方便。
“家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你知道我有多希望我们能像从前一样。”老哥的嘴唇在餐巾下蠕动,让绯娜有些发痒。要没有外姓在侧,也许她真能回溯时光,像从前一样,体会到无间的兄妹之情。
“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远离,我的哥哥。再说,家中并非只剩你我二人。”绯娜收回手,王储被她刺绣的餐巾吸引,探身去抓。她的父亲呵呵乐起来,伸过大手胡乱搓揉她浓密的胎发。“没错,今年我们添了个小家伙。我还得加把劲呐,咱家添丁的重任可都担在我一个人的肩膀上啰。”
又来这套。绯娜毫不掩饰,大翻白眼。“作为您的臣子和妹妹,我劝您趁早收起往我床上塞男人的心思。毕竟,您知道,狮子发起怒来,可不管爪下躺的是哪位公爵的爱子,撕掉他脐下三寸,又会给他去怎样的伤害。”绯娜掬起浅笑,端过她自己的牛角杯,咕嘟饮下两大口。在她痛饮的当口,皇后劝和的声音越过餐桌飘进耳里。“你哥哥没那个意思,今天是家宴,他只是想跟你拉拉家常。什么撕掉,狮爪,饭桌上别提那吓人的东西罢。”
伴狮而眠,却连它的爪子都害怕。绯娜半张脸藏在酒杯后面,抛出轻蔑的眼神,皇帝夫妻都没注意到,只有小核桃抬起碧绿的眼眸,好奇地注视着她。
“你瞧你,想到哪里去了。今天是为你成人礼上所出差错做的小小弥补,老哥再着急,也不会专选这时候挑衅你。”
呵,那就是说,迟早也会选别的时机给我添堵啰。绯娜搁下酒杯,撕下面包蘸上鳌虾汤汁,琢磨着应当如何斩断老哥的心思。让他立法准许女人结婚好了。她把多汁的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偷瞥皇帝,后者正跟皇后盛赞今晚的洋蓟汤。只要我能同女公爵联姻,在朝廷上赚得更大的影响力,他便不会再在这档子事儿上与我纠缠。绯娜低头享用清汤与蔬菜沙拉,脑中盘点着当今实力强劲的女贵族。
最好是位将军,元帅都太老,不论年轻时如何,眼下可是一个赛过一个的正经。我可没有挖老女人墙脚的习惯。以老哥的大手大脚,财政或税收上能够独挡一面的新秀也是不错的选择,剩下就是秘法界……双子塔怪胎横行,只有拉里萨稍微正常点,她从前在金百合会里逍遥过一段日子,要是年轻个二十岁,倒是不错的人选。
绯娜一时理不出头绪。前菜将尽,仆人推门进来,为她呈上一盘十二只一般大小的焗蜗牛,接下来是外皮焦脆,肉汁四溢的烤火腿肉,鱼排在更后面,然后还有加入酸菜,炖得酥烂的猪蹄——绯娜幼时的最爱。为了不教泽娅失望,绯娜先用过一只蜗牛,然后才转向她的酸菜猪蹄。不论过去多久,她的胃里永远有这些滋味浓郁的软肉的一席之地。绯娜大快朵颐,享受醇厚的皇家秘制滋味,皇帝把火腿切得汁水横溢,故作不经意,提起他花重金打造的桑夏新城。
“你死谷那趟没去桑夏看看太可惜了,老哥可花了不少心血在里头。”他将满叉子肉送进嘴里大嚼,视线停留在绯娜脸上,揣摩她的心意。“主殿建在狮首丘上,乃是全城制高点。登上落日塔顶,足以俯瞰全城。皇城白墙蓝瓦,比夏宫还要再大三成,护城河是活水,将来可饲养鳄鱼,围墙外由贵族区拱卫。洛德赛太小,稍微来两个人,得全城上下找地方硬塞。换做桑夏,全国的贵族前来觐见,也能够体面容纳。”皇帝挥舞他油腻的银叉,兴致勃勃描述他的新皇城。
比夏宫还大三成,主殿内部却空空如也,连马赛克都没贴齐。城里那些装有彩色玻璃,大理石立柱的华丽楼宇,只有临街的一面最光鲜,有的甚至屋顶半露,厅堂被猪獾挖得乱七八糟。另一项值得称道的工程是拉里萨修建的下水道,据说双子塔里的老家伙们全都赞不绝口。绯娜抓起餐巾,按了按嘴角,把累月来得到的调查结果塞回嘴里。
“桑夏不同凡响,因此更要保留期待,贵客必然后至,不是吗?”绯娜冲皇帝挤挤眼。“陛下几时将心上人介绍给他的小妹?”皇帝搁下叉子,得意地哈哈笑。“听你这样说,我可放下心了,本以为你心怀抵触。”他倾斜身子,靠向绯娜。“奥特号的事让来京贵族饱受惊吓,不能就这样放他们回去。让他们休息几天,最迟一个月,咱们将他们迎进桑夏,摆上十二天的宴席,给他们葡萄酒泉,美人骏马,再在演武场上安排一场惊心动魄的演习。咱们得让他们记得这些。”他用力将叉子捅进捆扎结实的火腿里,操起餐刀切下一大块发红的猪肉,“记得狮旗,金银盔甲,高擎的水道,喷泉雕塑,夕阳下的彩色马赛克,而不是,绝不是凭空消失的焦黑刺客!”
“外地贵族?”绯娜端起牛角杯,飞快地瞥了皇后一眼。“还是当天上船的所有人?”事发当日,奥特号上的洛德赛贵族数量过半。她对其中的好些人很有兴趣,譬如迭戈元帅手里的舰队。古怪的刺杀事件之后,不知为何,她的耐心越发脆弱。焦躁渗进睡梦里,两日来她总是在梦里被什么东西追赶。她气急败坏,反身用剑去刺,或是对它拳打脚踢,均无用处。那东西总是扒开泥土,沿着立柱回廊,挤过赤红月光下的彩色玻璃窗,钻进门缝,贴着地毯朝她汹涌而来。
“哪里不舒服,小妹?还是菜肴不合胃口?”皇后猛然间发问。绯娜从回忆里惊醒,自责被她抓住把柄。“我很好。”她勉强挤出笑容。小妹?你是我的什么人?谁允许你叫得那么亲热?
“重臣自然随驾陪同。”皇帝对她的走神不甚在意,专注在盘子里的猪肉上。绯娜从男仆手里夺过酒桶为老哥斟酒,揣摩说服他的可能性。“既然要让来宾尽兴而归,不如办得盛大一些。我们可以列出名单,各自挑选陪臣。”事实上,绯娜心中已经数出十几个名字,大约一半从艾莉西娅给她的秘密名册上来。皇帝对她的提议还算满意,微微点头。“我让迭戈公爵也去。你们需要多了解对方。他并非看上去的那样古板,军事上,除了海上的事儿,他也精通陆战。年少的时候,他先是在禁军中服务,升迁后又在第三军团指挥过两个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