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绯娜以为那是她错过的焰火。老哥曾经夸口,护城河晚宴当日,他要以河为镜,向西方天际发射一百二十枚焰火炮弹。炮弹由最新的秘法炮送入云层,“届时整个天空都会是皇家蓝,护城河也一样”,他捻着胡须,得意洋洋,“你坐哥哥右手边——皇帝座前最尊贵的位置——我们兄妹一同欣赏秘法造就的绝世美景。”
我们一起。绯娜叹气。都是翻脸前的事了,皇帝毕竟是皇帝,我当着他的臣子揍了他——两次——接下来还不知道要面临什么处分。哼,处分。还有什么比下嫁艾切特更令人无法容忍的羞辱了?绝不能让他如愿!只要我不在那该死的椅子上,他的愿望就不可能成真。
“亲爱的艾切特伯爵,眼前便是您未来的儿媳——尊贵奢华的金椅子……”
他会成为笑柄,即便艾切特家畏惧皇帝的铁甲战船与刀剑战马,他们也会捏紧钱袋。最最重要的是,这场拒绝会令皇帝颜面扫地,甚至连累他造了一半的城市,神殿,地下皇陵全部成为无法竣工的废品。这下可好,你让你老哥成了累世的笑柄——可是,那又如何?绯娜下定决心。我要回泽间,回到我自己的领地上。我有姐姐留下的两万忠诚卫士,有一望无垠的金色麦田,成山的绵羊毛与乳酪,还有宽阔的护城河,世代修葺的十二米高内外双层城墙。
没什么可担心的。老哥不会动真格的,即便他受了蛊惑,你也能守住堡垒。只要等他消气,等他年老,事情总会出现转机。绯娜转身,匆忙的一瞥之中,背后的桑夏城已完全被夜色吞没。云层在头顶集结,群星的光点一闪而过,眨眼间被掩盖得严严实实。与此同时,硕大的月亮却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犹如一个巨大的,令人不快的红色光头。
它注视着我。
诡异的念头令绯娜不安,她皱起眉头,沉声下令:“全速前进。”说罢夹紧马肚,催促战马小跑起来。凯踢马追上来,身上的铠甲叮叮当当。“我想,城里起火了,统帅。”
起火?绯娜再次扭过头。遥远的身后,饮马河的石桥化作虚无,河流声彷如风中蜘蛛的丝线,微不可察,凯口中所谓的火光比头顶上的星群还要虚弱,但绯娜还是调转马头。眼下正是绝好的机会,如果能挽救皇帝花费重金打造的新城,甚至于,突破大火救下一干贵族直至陛下本人,都是了不起的功绩。筹码足够的时候,天平就会向我倾斜。让那镶金牙的笨蛋见鬼去吧,最好让他烧死在大火里,要想成亲,派他红眼睛的妹妹上吧。
绯娜派出斥候,凯的猜测很快被证实,回报的狮卫喘得比她的马还厉害。“到处都是火,殿下。护城河被火光映红,城郭外的帐篷都在燃烧。”
“一群只懂喝酒抽烟的笨蛋。我早就警告过,那样密集的营帐,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绯娜咬住臼齿,试着回忆皇帝今夜行程的每一个细节。“陛下应该正在护城河上欣赏焰火,看见他的狮旗了吗?”
“没有旗帜,只有烧成炭的光杆,殿下。护城河在燃烧,收起的吊桥也一样。有人从城墙上摔下来,这会儿应该被吊桥的铁链烤熟了。”
“禁卫军呢?桑夏城的三万劳工呢?没人救火,眼睁睁看着大人们的绸缎帐篷烧成黑炭?”
“我爬上了东南丘陵的老橡树。城里——”斥候转动眼珠回忆,伸出舌头润湿干燥的嘴唇。“亮的地方太亮,黑的地方又太黑。无数黑影在移动,隔得太远,人和狗、马的声音混在一起,有人喊了‘警备队’,我不确定,我不知道,我很抱歉,殿下。”
“算了。”绯娜挥手,仁慈地解除了属下的窘迫。骑兵队立刻出发,绯娜骑行在锋线队伍的最前端,银狮队长凯跟在她马后。强健的北岭省战马保持松散的长队,奔驰在和缓的旷野上,如同一条银灰的激流。他们沿着新夯实的帝国大道,轰隆隆地将长草低伏的山岗,沉默的浓黑密林以及归家的道路抛在脑后。巨大赤红的满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蓝旗上飞扬的披甲战狮很快跨过咆哮的饮马河。河流与来时一般雄壮活跃,绯娜只来得及往木桥下看了一眼。今夜的月亮格外地红,映得河流淌血。
“传令后排,跟紧前队,我们要用最短的时间通过桑夏外城。”绯娜吩咐下去。桑夏城高耸的外城墙已近在眼前,火从遥远的东方伸来细长的手指,为新砌的石砖抹上血块般的颜色。城墙高逾十米,墙垛牙齿般整齐细密,绯娜很清楚,那后面一个士兵也没有。滞留洛德赛的贵族数量比老哥能带着上路的多出十倍不止,追随他们而来的骑士,扈从,雇佣兵,自由骑手,乃至商人,走私犯依然塞满洛德赛。仅仅依靠都城警备队和卡里乌斯手里那几只乌鸦显然远远不够,两个禁军兵团无法动弹,老哥抽走了几乎所有狮卫,也仅够在新皇宫的内城墙上安排像样的哨岗。
这座城市大到能吃下一个军团。绯娜满腹心事,策马驰向洞开的黝黑拱门。老哥口中体面壮美,将来势必与洛德赛分庭抗礼的新城,就连城门都是假的。铰链来不及安装,只是挂在旁边装装样子。为太阳神打造的雄伟城郭像个没脑子的大个子,傻乎乎地咧着嘴,线绳由它嘴畔垂下,代表帝国的六芒满月旗,象征皇室家族的披甲战狮旗分别悬挂左右,正是方便他取用的口水巾。更远的地方,皮鞭与战斧,燃鹰,百合,旗鱼,独角兽,一面面旗帜上的复杂纹章糊成一片,鱼鳞一样贴住墙壁。风里传来绳索拉扯布匹,旗帜拍打石砖的声音。绯娜策马穿过拱门巨大的阴影,暗自诧异。
好安静呀。她心想。好多次梦里面,跟着姐姐,穿越夏宫的大拱门,也是这样的情形。姐姐的影子跟她的战马一样巨大,我坐在她的马鞍前面,眼前是她的爱驹“赤虎”那金子一样的鬃毛。绯娜想着,下意识低头望去。巨大的月亮投下淡薄的红影,一个细长的东西从城墙磅礴的阴影上探出头,暗红的光芒一闪而过,绯娜全身汗毛倒竖。她松开脚镫,滚下马背,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警告。十字弓射穿了战马的脖子,如果她骑在马上,率先中箭的必定是她的后背。战马痛嘶跪倒,绯娜拔出佩剑,高喊“敌袭”。凯瞪大眼,勒紧缰绳,他的战马人立起来,嘶鸣声传出去好远。绯娜随后意识到,不单单是他战马的声音。背后,面前,甚至头顶上,都有马嘶传来。
绯娜的战马飞雪弯曲前蹄,试着站起,却被从天而降的庞然巨物带倒。绯娜像个持剑的胡桃夹子,圆睁着眼愣在那里,跟她的战马一样迷茫。她确信自己看到那东西的一截腿骨刺了出来,分外明亮的月光让它看上去很是新鲜。十余米的高墙让飞身跃下的马匹摔成一堆碎裂的骨架,但那东西居然跟她的飞雪一样,弹动四蹄试图爬起来。马背上的骑士被自己的莽撞拖累,压断了腿——起码照理说应该是的——结果他却顺利地抽出自己被战马压住的断腿,挥剑朝绯娜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