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他们;你既因人而来,又并非完全的人。那么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群鸦拍打翅膀,车轮隆隆作响。海面上鱼鳞样的金色光斑一块接一块,望不见尽头。克莉斯摊开手掌,望向厚茧下纠缠在一起的掌纹。我要到哪里去呢?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所?我早已从母亲女儿的命运中逃开,并且一生都在逃避未曾谋面的生母带给我的宿命。事到如今,帝国永不可能再承认我,不,他们是否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你是谁。”克莉斯抬起头,望向黑斗篷。黑斗篷的微笑凝固在嘴角,克莉斯也笑了,力量慢慢从指尖回到体内,她握住拳站起来,白色的脑袋碰到车厢顶棚。“现在讨论这些还有意义吗?活人才有选择,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我要是你,就打扮得温馨一些,对每个登上马车的人说,欢迎回家。”
“喔?”短暂的失态之后,黑斗篷回复淡漠。“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将它当作了自己的归所?”苍穹蓦地升起,挡住克莉斯的视线。她不耐烦,皱眉按住剑柄,将它摁下。“年少的时候,母亲教我帝国历史。每当一期课结束,她总是说,‘你所学的这些,都不是你的国家的事。我想教你认识你的国家,可我所知实在有限。对于知识,秘法师不能说谎。’那时候我过于年幼,不懂母亲的意思,以为她是为自己感到寂寞。她是伟大的秘法师,了不起的先知,早就看清我一生必尝的苦果,只是不忍如实相告。我——”克莉斯明白虚握的拳头中什么也没有。一生之中,她从未想过要去面对,直到最后,只有死亡才终于令他们分开。
“还有什么话,都可以说给我听。你应该明白,我的信誉,绝对可靠。”
“我——感谢您的美意,不必了。”克莉斯除下为进入皇家骑士学院而准备的黑缎披风,卸下她的匕首,绿影庄园的钥匙串,记事以来一直随身携带的染色剂。她最后在口袋里摸到一张手帕。她记得它的质感,以及她名字的刺绣摸上去的感觉。它不应该在那里的。克莉斯记得自己亲手洗过,将它收在书桌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不过一切都没有关系了。乌鸦车即将到达终点,克莉斯伸向车门把手,她的声音猛然间透过车厢,在她脑后炸响。
“怎么能说你遍寻不到归宿?连我你也不想要了吗?”
她的手紧握住克莉斯的手掌,就像她在蜜泉,在蓝宫,在红死谷地下,在空堡,在每一次她们相逢时所做的那样。一直以来,荒唐的念头降下又升起,始终不曾完全消散。她是个奥维利亚女孩,面对不为故乡风俗所容的感情,本应更加谨慎羞怯,可她完全相反,每次见到我,都生怕我跑掉似的,紧抓住我的手。
克莉斯回过头,她的公主坐在她原先的位置上,拖住她的手掌,紫眼之中只有哀求。克莉斯被她望得无法言语。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我坠入黑暗,凄惶无助,以为心脏不会再为任何事跳动。
“那不是我。”她的贝拉抬起另一条手臂,双手握住她的。
“我知道。”克莉斯转回身,捧住她脸颊。透明的液体溢出她的眼眶,顺着克莉斯的手指滑下,温热潮湿。贝拉与她对视,想要挽留她,猛然间,一只利如匕首的长爪抓破车厢,袭向贝拉的肩膀。拒绝的话无暇出口,克莉斯一把夺过她,搂向身侧。
“苍穹。”她摊开手掌,巨剑无声消失,又陡然出现,剑柄自行躺入克莉斯掌中。她收拢五指,握住巨剑,向前突刺。天地纹章同时大放光芒,卷起的旋风绞碎尸鬼手臂,将车厢捅出一个大洞,仍然不肯停歇。克莉斯目睹它穿透乌鸦的翅膀,吹飞层云,锋芒所经之处,就连海水也为它分开。海底下是柏莱村焦黑的土地,滞留的斜阳拖出瘦长的影子,包裹在黑斗篷内的袭击者佝偻身体,潜伏在鲁鲁尔石屋的阴影深处。他们黑色的脑袋不时转向彼此,犹如一排交头接耳的绿头苍蝇。黄昏最后的一束光线中,黑斗篷红色的刀刃正从鲁鲁尔的身体里退出来。花斑倒在她前面,血液染红她松散的白色发辫。
蠢货!为什么不跑!我是要救你们的,打从一开始,就是克莉斯·沐恩要救你们!她生长于帝国,由秘法师抚养,身上只有一半的柏莱血液,才不是柏莱人的什么神王!为什么执着于一副传说中的躯壳,那玩意儿究竟有什么意义!倘若你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那么我的死又有什么意义!狂怒席卷克莉斯的心神,她狂乱地挥动苍穹,忽明忽暗的纹章却不肯配合她。它们带着她越飞越高,直到柏莱村,黑斗篷,贝拉,车厢,乃至蓝色的海洋与天空,都缩成一个巴掌大的圆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