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安之连夜冲过了大肚河,在路边的驿站打尖。这个时辰本来天色应该放亮,但是此时看起来长生天好像毫无这个意思,吹了一夜烈烈的寒风已经停了,连挂在驿站外边的旗帜也动也不动那么一下。
凌安之抬头手搭凉棚看了看黑云压城的天,知道这是白毛风要来临之前短暂的风平浪静,住在河边的店家商户深知白毛风的危险,早就已经闭门不出,凌霄到哪了呢?
凌安之已经过了进了黄门关,沿着官道顺着白毛风的方向往东走。这一路上一个传令的人也没有,沿途驿站也没有凌霄的消息,他心理计算着队伍的脚程,以凌霄稳妥的性格,会快马加鞭赶在白毛风来之前赶到沿途的驿站打尖,毕竟凌霄逆风,这种极端的天气也是变数。
他顺风骑马飞奔,二十个侍卫训练有素,面对这么极端的天气也是游刃有余,四人一组循环寻找。
侍卫在白毛风中一手捂着已经系了绳的帽子,一手扯着辔头,连骑乘的战马都披挂上了羊皮御寒,纵然扯着脖子嘶吼,那声音还是被吹得七零八落,
“报,大帅,沿途可以下脚的驿站没有找到破军将军的踪迹!”
“报,大帅,官道上没有找到小将军的踪迹!”
“报,大帅,沿途有两个镇子,也没有找到小将军的踪迹!”
“再探!”凌安之心七上八下的乱跳了几下,白毛风冻的他遍体生寒,心口这股热乎气都要吹散了,他突然心里一动,久在边疆行走,此地他几进几处,对地形相当熟悉了:“前往落凤坡!”
落凤坡是自东向西进入黄门关的必经之途,凌安之刚从军时在经常押送粮草药材,每次出入落凤坡俱是万分小心。
落凤坡毗邻着空瓶山,如果有人想出其不意的打伏击劫军饷,或者想把人撵进树林子里包饺子,就是落凤坡这片树林子。
此时月黑风高,白毛风昏天黑地的抖了一天威风,已经小了太多,树林子里由于天然有树遮挡,而且有空瓶山挡风,白毛风的威风抖不进来了,凌安之一骑绝尘,身后的侍卫拉成一条线追还是越追越远,一头扎进了落凤坡的树林子里。
树木较密,骑马无法行走,凌安之下马前行,他的战马也是陪着他征战了多年的青海骢,和他也有默契,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虽然这片树林子处处被积雪覆盖,但是凌安之还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久在战场,最熟悉的就是这股血腥气。
这里应该打过仗,凌安之心里有些紧张,不出意外在这里开战的应该就是凌霄,拍拍战马的鼻子,指向空瓶山的侧面,低声道:“踪。”
战马打了两个响鼻,转身带着凌安之,转到了空瓶山的后身。
空瓶山的后身有一个山洞,还是早些年和凌霄在这里伏击远东军的时候发现的,大雪掩盖了路径,识图的战马以及凌安之凭着的记忆,凌安之拨开洞口的积雪,手提秋风落叶扫,回手冲战马挥挥手让他暂时离开,欺身进了山洞。
进了山洞血腥味更重,凌安之眯了眯眼睛,很快适应了山洞里的黑暗,甫一低头,就看到了地上稀稀拉拉的血迹,血迹连成一条线,向山洞深处延伸而去。凌安之俯身低头细看,沾了一点往口中一送。
这个山洞地形隐蔽,当年这个入口也是他和凌霄两个人扩大才能容人进入这方洞天,其他人极难发现,这洞中血迹鲜红,一看相隔顶多个把时辰,在地上连成一线,一看流血颇多,而且洞中只有一行脚印,难道是凌霄…
凌安之加快步伐,双目在黑暗中寒星点点,他悄无声息的循着血迹寻找,连山洞壁上的灰尘都没有扫落,不断告诉自己屏气凝神,一定不是凌霄出事了,也许是其他人遇袭后偶尔进入此处躲避,也许只是敌军埋伏在这里引诱他前来伏击。
他心理乱七八糟,凌霄戒慎异常,行事比他还稳妥些,身边这次带着的三百亲兵全是高手,其余一千二百名官军也是身经百战,应该会绕开落凤坡,更不会躲在这个土洞子里,想到这他脚下倒越显沉稳,已经从进山洞的小路绕进了这大石头山的腹中,眼前豁然开朗。
空瓶山山如其名,山四壁全是石头,山腹中间却是空的,往上看能看到十几仗高,甚至在月亮好的时候,晚上能透过山顶的山洞看到山顶上的树,凌安之甚至能看到树上的鸟巢。内部的山壁上夏天也长一些绕树藤爬山虎之类的,不过现在是冬天了,也就全枯萎了。
记忆中没变的就是山腹中那一方温泉,一年四季都半死不活的流淌,在大石头后边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给这光秃秃的山腹空瓶子增加了不少生气。
凌安之突然想到少年时,趁着押送军饷偷懒,和凌霄在这里偷着煮鸟蛋睡大觉的时光。
白毛风渐渐的歇了,云层散去,山顶积累的白雪反射着月光漏了点光进来,凌安之打量四周环境,眼角的余光看清地面上那温泉水泊的反光,仿佛看到那占地一米左右水泊有一股不祥的暗红色,这水洼旁的石头边上仿佛借着水光,还有银光闪动。
凌安之心下一凛,一改先前的小心谨慎,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一甩点着,几大步飞身跨向大青石后边。
火光一闪,地上哪是什么温泉水洼,温泉早已经干涸了,反光的水泊竟然是一个大血泊,大青石后边靠着一名年轻将军,身着银甲,头盔不知道哪里去了,饱满的额头上胡乱趴着被汗水贴住的几缕散发,口鼻上俱是血迹,最可怕的就是胸腹部的箭伤,大拇指粗细的黑色弩箭直插胸腹,箭尾已经被折断了,可是加黑加粗的箭头还是从年轻将军的背后露出一个黝黑的箭尖,在火折子的照射下,反射着不祥的红光。
凌安之脚下踉跄,心肺连着后背好像被一刀捅穿,目眦欲裂,险些一头栽倒,几乎是四足并用的爬过去:“凌霄!”
凌霄周身的力气早就随着血液流出体外,视线早已经模糊不清。来人动作大开大合,衣履声音太大,连他飞了的三魂七魄听见动静都回位了,他咬咬牙,已经黯淡下去的眸子里飘出来一股困兽犹斗的狠劲,右手握住豁嘴蒙古刀的刀柄——他还能再杀一人。
凌霄失血太多暂时模糊不清的眼睛不适应火折子突然间的火光,眯了眯,待看清来人,他右手一松,握着刀柄的手瞬间脱了力,短刀哐当落在了地上。
“大帅……”呻/吟的声音几不可闻,似乎带着不可思议,眼中野兽似的凶光散去,一层朦朦胧胧的水光罩了上来:“你怎么来了?”
凌安之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将火折子插在大青石旁边的土地上,跪下身子伸手小心翼翼的扶住凌霄的肩膀,开始仔细打量凌霄的伤。
纵使在军中看到伤兵千万,凌安之此刻心里也像漏了一个窟窿,心口这些热气心血全都随着血液散去,换成是白毛风夹杂着冰雪堵上心来,仿佛他每呼吸一次,心肺里的凉气都在四肢百骸滚动一次,冷的他心如刀割。
伤的太重了,不知道什么样的弓能射出来这样催魂夺命的陨铁箭来,比拇指还粗的实心弓箭当胸击来,穿过鸡蛋壳似的穿透铁甲给了少年将军致命一击,这一箭穿透肝脏,从后背带着死神的狰狞光芒露出箭头,鲜血顺着箭尖造成的前后伤口汩汩流出,在地上形成一个巨大不祥的一个血泊。
“别怕,凌霄,我在这呢,我给你止血。”凌安之心脏一哆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这么几个字,扯下衣襟当做绷带将伤口尽力包扎,可是觉得于事无补,他缓缓的将凌霄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平生第一次不知所措,像一个黔驴技穷的孩子,凌霄是他的心尖子半条命,多年来同起同卧,手足、挚友、袍泽等等这些词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凌霄的一个手指头。
平时只要凌霄在,他便安心,这难道真的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吗?
“大帅,孤身涉险,动作大开大合全无防备,你不怕有人伏击吗?”凌霄已经这样,还在操心。
凌安之魂飞魄散,低头看着凌霄,棕色的大眼睛里水汽氤氲升腾、烟云浩荡,好像有些走神,在想什么说不清道不明。
有人千山万水走过,纵使千锤百炼之后独当一面,但初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