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时候,方卉正在面试下午第十四个候选人。
她坐在椅子上,穿着件四面漏绒的劣质羽绒服,脸颊深深凹陷,应该很年轻,但眼神苍凉如老者。
“你好,王敏?”方卉看到名单上名字:“你有没有准备简历?”
听到问题后,她迟滞了片刻,似乎有点听不懂。
“你有没有准备简历?”方卉又重复了一遍。
“我……”她咽了口吐沫,小声说:“没有。”
“好,没关系,请问你现在面临什么困难?”
“我想申请一笔钱,做人流。”
“王小姐,请问你结婚了吗?”
“没有。”
“请问孩子的父亲呢?”方卉微微侧了侧优雅的头颅:“有没有和你一起来?”
“他……”年轻的孕妇难堪地低下头:“他走了。”
“他去哪里了呢?”方卉柔柔地追问。
女孩不堪重负一般抬头,疲惫地看着方卉:“我可不可以不说?”
方卉心中恻隐:“王小姐,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我看你确实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但你要是不把困难告诉我,我怎么帮你呢?”
王敏闭了闭眼睛:“求你了,我只想要点钱去堕胎。”
“王小姐,生育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方卉语气悲悯:“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让我的生命都变得完整了……”
“王小姐,你有没有感觉到一个小生命在你肚子里慢慢长大?”方卉说到动情处,眼眶都湿润了:“你真的舍得放弃成为母亲的机会么”
王敏像是也有些不舍,伤感了片刻,仍恳求道:“求您了,帮帮我吧。”
“很抱歉,王小姐,您的情况没有达到基金会的资助标准。”方卉遗憾地说:“如果你打算生下这个孩子,我会尽我全力帮你的。”
“不……我不想要他。”王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个一戳就破的纸人。
方卉掏出钱包,翻出两张钞票:“王小姐,这点钱你收下吧。”
王敏迟疑地接过。
“虽然不够你去做手术,当作路费,你去找孩子的父亲吧,”方卉两眼含泪:“年轻人常有些难处,咬咬牙就过去了,不要轻易放弃一条生命啊,我也会帮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卉发现王敏的眼睛里本就微弱的亮光,突然熄灭了。
一片死寂的灰。
她默默把钱塞进口袋里,走出了基金会。
“拿了太太的钱,连句谢谢都不会说?”身旁陪同面试的副会长不满地嘀咕。
“唉,一个可怜人罢了。”方卉叹道,对门口的秘书说:“下一位吧。”
下一位面试者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个嘴歪眼斜的呆滞男孩。
方卉很快共情于新的苦难中。
半个小时后,方卉忘记了那个走投无路的年轻孕妇。
“回去之后,她就用你给的钱,买了些炭,自杀了。”阮长风合上了日记本,扫视沉默的众人:“没有遗书。”
在漫长的,死一般的寂静中,方卉难以置信地摇头:“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说过会帮她啊。”
“就是您说要帮她生下孩子,才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啊。”阮长风无比惋惜:“您现在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了,还是觉得他应该出生么?”
方卉喃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想留下小宝宝的命啊,”她已经泣不成声:“怎么就害死她了呢……”
“诸位抖落衣服上的一粒沙,落在小人物头上就是一座山呐。”
没有人说话,这个故事沉重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磐石一般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行了,故事讲完了,我也该走了”阮长风轻轻一拍手,站起身来。
“你……就这么走了?”李兰德困惑不解。
“是啊,我只是来向你们传达一个女人自杀的消息。”阮长风的笑容疲惫浅淡:“本就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她的葬礼在什么时候?请一定要告诉我……”方卉一激灵:“我要带全家去献花。”
“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哪有什么葬礼,等火化了,骨灰让父母带回老家去罢了。”
他拎包向门外走去。
“阮先生!”有人叫住他。
是李白茶。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故事。”她说:“不然我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看来李小姐知道怎么做了”他回首微笑。
“我不会嫁给他的。”李白茶轻蔑地看着父母,连一个眼神都吝惜分享给徐晨安:“谁要是逼我……哼。”
“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此言一出,她眉眼间的逼仄局促一扫而空,终于有了疏阔开朗的意味。
阮长风点点头,再次看向玄关处挂着的那副书法。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