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可以跟任何一个人有过美好的过往,至今回忆起来还能心头一暖,唇角带笑,可唯独云争寒,她怎么没有看透这个人呢?她只怪自己从没有看透这个人,这个外表稳沉老实,内心比谁都阴险狡诈的小人!
这个纯纯粹粹的小人!
“当年我怕殷苻真的欺负到你了,于是选择帮衬仙界。”
“后来你养那个小孩子——云嚣,我便把他当做亲弟弟来对待,教他修习仙术,毕生所学绝无私藏,为他锻造本命仙器,甚至拔了自己青鸾羽毛,只为制出完美的羽箭。”
“最后那场仙魔大战,你的本命剑被魔气污染而堕化,向我借剑,我念你失了仙剑,便把自己的沉岷剑借给你。”
“……”台上的男子静静伫立,眸光平静地注视着她,眼中依旧是一片虚无的飘渺。
“可是,后来,我帮衬仙界,你反而挑拨我和殷苻的关系,最后竟使我与他彻底决裂。”
“至于云嚣那小子?他用我给他锻造的裂空弩,指着我。”
“而你?”女子似乎看见了什么笑话,最后在浩大而寂静的内殿里哈哈大笑,笑到差点背过气去,才收了笑声,依旧笑眼弯弯地开了口:
“仙魔大战前夕我辗转反侧,思量许久,最后还是珍之又珍地把沉岷剑交给你。当时我想着,殷苻虽然早与我决裂,但看见这把剑,应该还是会对你稍微'温柔'点吧。”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最后你只是轻轻一划,天地易主,竟让仙魔两界都断裂开……而这把剑最后插到了殷苻额心,将他从仙界击落到魔域万丈深渊,永远尘封。”
“我追下去的时候他失去了所有魔气,浑身染血,连凡人都不如,我想抢在他坠落之前拔掉剑,但我对上他那双轻轻看着我的,似笑非笑的眼睛,却突然读懂了他眼里所有的话。”
“如果当时殷哥哥还能说话,他估计是想对我说,算了吧,算了吧阿鸾,不值得的,不值得耗费一半灵力解开那个准备已久的完美封印……如果我问他为什么不值得,估计他会回答我,他太累了……”
“曾经一起在神域环廊奔跑,一起幼稚一起欢笑一起哭,一起被神训斥,一起游历山水的朋友,终究分道扬镳了。我去过那漆黑而压抑的魔宫,如果把我关在那样一个无上权利无上囚禁的囚笼,我想,我也会很累的,魔域是一个囚笼,那么云争寒,你便是亲自锁上了囚笼的大锁。”
“……”
而整个诀嚣殿内,所有听见这一桩比一桩劲爆的秘辛的内臣,都压制着内心的惊骇,至少没有一个人在脸上流露出除了“凝重”之外的表情。
但是顾青鸾不管。
她不管这番话被这么多仙界德高望重之辈听去,再“稍微”传开,会是怎样一个后果,她也管不着了。
她只知道,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她很爽,仿佛呼出去一口浊气,特别是在看见那双虚无的眼睛深处都闪现隐痛时。
这让顾青鸾忍不住想,人的内心便是如此卑劣吧,哪怕自己内心压抑着太多痛苦,可是只要能把自己的痛苦附加出去,亲眼看见别人也痛苦,仿佛便能不那样痛苦一样。
“从前,吾每百年便会反省自身,可能吾是会有很多过错,吾也经常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台阶上久立的男子露出思索的神色。
顾青鸾啐了一口,只觉得假惺惺:“'吾?',你这样的小人,也配这个尊称?”
男子沉默片刻。
顾青鸾倒是诧异看见那双眼投向自己,最后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听着男子说:“我可能……曾经是做错了一些事。”
这句迟来的道歉,让顾青鸾恍恍惚惚,似回归少年时期,还在神域,那个木板脸的少年欺负了她,被另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年按着脑袋向她道歉。
有些怀念。
可是有些东西,失去了,从来不会重来。
如今仙魔两界分崩离析,真魔沉睡,人皇遁世,这样悲凉的局面,怎么会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了结的呢?
“但是你说错了一点,我的原则一直没有变。”那人又开了口。
顾青鸾忍不住发笑:“原则?什么原则?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呢?要不……你好好的,一个字一个字讲给我听听?”
荒谬。
“光。”男子的目光越过她,最后停驻在倾泻而入的阳光,眯起了眼睛。
那一瞬间,顾青鸾感觉自己所处的空间泛起涟漪,原来是自己被拖入云争寒的领域场,在这个空间里,所有人都只是背景,只能看见他俩一瞬间如雕塑立在原地,更听不见他们交谈。
结界中只有他们二人。
男子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轻声解释道:“古神陨落前交给我一个任务,当时我还不知其意蕴,现在却似乎懂了。”
“神的眼眸看穿过去,望见未来,祂告诉我,在祂眼中,这世间黑暗最后会发展壮大,蚕食每一寸光明。”
“所以你就不计一切地……抹杀所有有可能在未来壮大的'黑暗'?”
“殷苻是么?我是么?是不是下一个就是莫姐姐?你疯了么!”
说完这句话后,顾青鸾感觉整个空间的威压都朝自己倾斜,这种层次的战斗不容分心,可她依旧被轻而易举激怒,并非愚蠢,而是……再也无法抑制。
“愚蠢!”女子带血色的绯唇声嘶力竭吐出了这两个字,最后被那威势压得半跪到地上,扬起来的头颅却透露出一股狠绝与永不服输。
男子似乎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太久未见,即便是久远如上一世回忆的神域回忆中,顾青鸾也少有见过。
“其实整个三界,没有一个人知晓你炼化浮沉珠的意图,我也不知,那么只好自己揣测,无法揣测又见其邪恶,唯有扼杀。”
“当年仙界东域,仙界盛族无觅族,上下几千人口,一夕之间全被成怪物,后来是其他沾染浮沉珠气息的族群,再后来,连你路经的水滨之森,灵植树木也大片大片枯萎……这些,还不够证明么?”
这番话男子说得极轻,他的眼眸自始至终没有看地上半跪七窍流血的女子,而是仿佛透过她,勘破虚缈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女子惨淡地笑了起来,未曾解释,也没有辩解。
三分钟过去,地上已积聚有一大摊血,女子浑身都似从红色染缸里捞出来,那模样很是凄惨。
云争寒擅长封印和结界,所以顾青鸾自踏入诀嚣殿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但看这诀嚣殿内熙熙攘攘,估计这些人也是刚召集的,她没有想到,云争寒竟然能隐忍至此。
隐忍到自己抚养多年的仙帝云嚣被刺,不出,隐忍到两位殿下被杀,依旧不出,隐忍到明知道她顾青鸾就在小天孙身边,“凶手”时刻可以捏碎仙储的魂魄,仍然不出。
最后佯装闭关难寻踪迹,骗过了整个仙界,甚至还骗过了她,而后玩了一手绝妙的瓮中之鳖。
隔着一层虚无的屏障,顾青鸾看了眼人群中那位欣身长立,自从自己进殿后就撇过头去背对自己的星君,罕见地发现男子抓着一截衣袖,手指微颤。
这是发现被别人当做棋子利用,所以愧对她吗?
这么一想……还是不错吧。
“你是不是觉得……胜券在握,感觉很好啊?”又隔了三分钟,顾青鸾眼前一片血红,视线不再清楚。
半跪在地上强撑着没有倒下的女子陡然一笑,露出一张渗血的脸,那笑也阴森可怖起来。
男子骤然盯住她,眸光诧异,眼里翻起异色。
“你真以为……我……我说这么长一番话……是气不过了吗?”
“呵……”最后,女子终于忍不住跪伏下去,整个人仿佛折断羽翼的天使,这时,一只手从她背后扶住了她。
来者一身浅浅的花香,旷人心脾,那是个身着九重白衣的女子,妆容素雅,气质干净,白皙尖削的瓜子脸上嵌了对乌木似的眸子,眼中却丧失了一切情感,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场风,空寂而又捉摸不透,整个人都是圣洁的纯白,唯一的异色是她额心那朵淡金色的莲印。
女子脸上的表情也淡淡的,望向顾青鸾时,眉眼却很温柔。
“绒绒又调皮了,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吧。”
有外人闯入,结界却没有碎。
顾青鸾搭上女子朝自己伸出来的手,被人搀扶了一把,终于站了起来。
女子回首,广袖云衫翩跹衣袖飞舞,似乎四月的一阵风,携来数不胜数的花瓣,那些花瓣在男子的结界里掀起了一阵风暴,靠近顾青鸾时,每片花瓣都欢欣鼓舞地绕着她打转,靠近云争寒时,那些花瓣却如千万片利刃,不一会儿,男子身后的宝座就被割裂,再被轰成碎渣,而左右闪避的男子脸上也被擦过一条血痕,挂了颗红豆似的血珠。
漫天飞舞的花瓣停歇之时,就连地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柔软,而女子在虚空中如风飞起,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根根分明的手指张开,三条银灰色的丝线立即从她手指尖向外伸展,最后颜色变淡,消失在空中。
女子伸出左手,柔软的手指在那三根银白丝线上揉戳,轻拢慢捻抹复挑,丝线震动,无数清越的声音在空中交织成危机四伏的绝响!
女子一上来便是夺命的攻击!
“许多年不见,莫笑旌,你变了。”避开第一波进攻,男子扭过头,冷冷道。
“没有人是彻底不变的,曾经我以为,慵居虚空界,坐观人间世就好,可是当魔界坠落,差点连带人间一起毁灭时,我改变了我的想法。”
“做人,不为任何东西而活,还是为自己的好。”
随着她的话,清越的琴音在空中几乎凝出实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