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秦景和九年,春,是一场遥远记忆中凌乱的碎片。
雨润大地,第一道春雷划破晦暗的天空,雷鸣打响整个京城。细雨淅淅,落红零落,鸟虫皆静。
年仅五岁的太子,面朝风雨,立于光影森然的东宫,扒住窗棂向外眺望。他睁大眼睛瞧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兀自思索:若被雷电劈中,疼否?死得快否?
往日,他孤零零一人,看蜡烛泪尽,听更漏声残。除却进进出出的个别大臣,他谁也未见过。
母后不曾来看他,父皇更不曾过问他。
偌大东宫,音尘迹绝,仆人们都尽量远离他。夜半更深,小小的人常蜷缩于冰冷的床铺,盯着香炉的袅袅白烟,数着时辰,一分一秒,熬到天明。
好暗,夜晚好暗。
他起身,将所有的蜡烛拉近自己,围成一圈明光。就好像,他被一群人围着,佻挞的烛火是她们关心的话语,温暖明亮。她们都爱着他,暖着他,像对其他皇兄妹那样对他。
他为它们起名字,尽管每根蜡烛都燃不到天亮,但这短暂微弱的火光好歹陪伴过他。
它们比皇宫里的人,有人情味地多。
后来,东宫走水。
为这事,父皇好不容易踏足一次东宫,重重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脑袋嗡嗡,殷红横流。
“朕何得如此愚子!”父皇怒吼着,“如你死去的贱.母一般愚蠢!”
哦,原来母后薨了。
芳华易碎,恩宠难回,她终弃他而去。
小小的人儿哆哆嗦嗦站起来,紧攥小拳头,眼泪啪嗒啪嗒掉。
母后薨了,何时?何地?何因?
他竟全然不知。
好似也没想象中那么悲伤,五岁的孩子仅落了一盏茶功夫的泪,便生生止住。他的心,早已在这皇宫的牢笼中枯竭,就连情绪的波动,都那么奢侈。
“福生,为何父皇不喜我?为何母后也不喜我?”他拽着一旁的小太监,时不时追问,非要得到答案似的。
小太监抹汗慎言:“陛下公务繁忙,自没工夫来看殿下。先皇后凤体不健,足不出殿,哪能关心到殿下,如今又……先皇后娘娘不是派给殿下一死士作陪么?”
小殿下回头望望黑暗里隐匿的小昭云,不满地嘟囔:“他就像块木头……”
东秦景和九年,落叶满川的秋日。
万物丰收,硕果累累的时节,仅由昭云与福生作陪,太子殿下被送去舟山,自此,再未被圣上提及。
舟山清冷,山间立有一小小青渊寺。于那蕞尔小地,堂堂太子白盏辛,清苦过活了整整三年。
青渊寺的生活,饥寒交迫。
他时常在冬日里惯性地缩成一团,于天蒙蒙亮时起床,苦咽那碗凉透了的冰素粥,立于枯叶零落的院中练武,至夜里点燃唯一一盏油灯,念书以平心中的忧悒与恐惧。
黑夜里,他总得一个人过,漫漫八年的暗,他从不能适应。
他还是个孩子,一个八岁的孩子。
孤苦伶仃,无人问津。
是死是活,无人关心。
若做太子,便要受如此待遇,那他宁愿不做太子。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乞求上苍,可不可以不做太子。后来他知道此皆无望,便换了个请求。
孩子开始晨起磕头上香,晚间也磕头上香。他诚心诚意求佛祖,赐他个伴儿。
他求佛祖,赐他一个人。他不在乎这个人好看与否,贫穷与否。他只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只想有个人疼疼他。
哪怕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怎么还未睡?”他也从未听人问过。
一日,忽得父皇传他回宫的急诏。
小太子喜极而泣,即刻领昭云、福生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所有美好一应呈现在脑海:父皇是不是念他了?
仅仅是想到京城还有人惦记着他,他便开心。
然,他从未想过,回家如此艰难。
自小太子出了舟山,便有无数刺客拼死追杀。师承青渊寺明翎大师的他,虽在短短三年练就一身武艺,却因年纪太小终究敌不过黑压压的一片。
福生被俘虏,当场自尽。他同昭云一路朝京城奔逃,只为见父皇最后一面。
面没见着,他与昭云却走散了。
被杀手穷追不舍,身中数刀,无奈之下,他藏身于一店家的院落中。
躺在草丛中,他血流不止,耳鸣阵阵,听着清晰如鼓的心跳,感受生命一点点逝去。
未来要如何,江山要如何,自身又将如何。
那一刻,沉重的担子与未知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压垮,深入肉骨的伤口撕裂着,引起一阵阵钻心的痛,无助令他几乎要呜咽出来。
他要死了……
可是阴曹地府,哪里又有真正的亲人可相会呢。
……
猛然睁开眼,环纡簌簌起身,怔怔望着四处点了蜡烛的房,汗湿满身洇了枕。
他被噩梦拘囿太久太久了。
穿上鞋,他拉进床头的蜡烛。熠熠烛光摇摇晃晃,影影绰绰,在他清冷的眸中飘忽不定。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青渊寺的生活没给他平静,反为他蒙上一层厚厚的戾气与冷幕。
佛度众生,却唯独度不了他。
连佛,也抛弃了他。
七年来,不,是十五年来,他都活在可怖的黑暗中,泪干心枯。
轻笑一声,环纡顺手披上挂于架上的玄衣,轻轻推开房门。
月光如水,如羽,清冷又无情。
繁星点点坠于黛青色的天幕,可怜地闪烁着微光。
喳喳喳。
喳喳喳。
环纡寻声望去,黑夜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穿着她的“专服”,盘坐在高大的榆树下,哼哧哼哧拿着小铲子挖坑,时不时挠挠胳膊挠挠腿。
她果然与泥巴最亲近。
他踟蹰走过去,凑到一旁,盯着她,好奇她大半夜的究竟在忙活什么,“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