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徐徐,清冷的月色撩人。
入口一块桂花饼,甜香软糯。
本想讨个清净,耳边却一派嬉闹声响,引人面红耳赤,不忍卒闻。
算一算,于这繁华地界解语楼,蝶风已度过八个年头。
这一生,侍奉了无数人。
这小小的解语楼,还时常上演一出出喜剧。当初,为了成为花魁,她使劲浑身解数,用尽手段。
各色人等均流连过她海棠阁的床铺,她见过的社会黑暗,不比当今圣上经历的少。
一壶错认水,倒出明净清液,落于五色琉璃杯,水珠四溅。
那一年,她还只是个没有名字的小女奴,别人都叫他小蝶。因姿色姣好,在商人间辗转的小蝶,被解语楼的妈妈瞧上。
一入青楼,万劫不复。
她住在最靠近洗恭桶处的房间里,时常被同屋的女孩子们欺辱。
她们嫉妒她长得好看,便在她的饭菜里放恶心的昆虫,将她晾晒好的衣服丢入泥潭,将她的发钗统统折断,背地里骂她是偏装清高的下.贱.货。
此等肮脏不堪的蕞尔小地,竟也有人与她置气。
她不理会她们,成天穿着干结了泥的衣物,披头散发,不修边幅。
一日,她正倒恭桶,忽由头顶砸下一张纸条。
她打开来,仅有两个字:丑时。
是路过的客人可怜她,要好好“宠爱”她,给她小费么?此等偷鸡摸狗之事,那些姿色一般的女孩子们,都会背着妈妈们做,赚点零花钱用。
她其实,也想有根漂亮钗环呢。
丑时,安抚自己忐忑不安的心,她小心翼翼接近花园,见到两个身形颀长的少年。
玄衣的男子回过头,皎皎月色,娆娆面庞,冷冷眸光。
真美啊。
那颗痣,尤引人侧目。
她不禁看呆了。
“你叫什么?”他身后的蓝衣少年问。
“小蝶……”她不由地站直,竟对玄衣少年不可名状的寒冷气场肃然起敬。
“以后便叫蝶风吧,”玄衣少年甩下一张契约,“签了它,我教你如何成为花魁,相对的,你要为我做事。”
她捡起那张契约单,上面什么也没写,唯有画押处。
谁会签一张陌生人扔出的可疑契约单呢。
但直觉告诉她,这个少年,说话算话。她犹犹豫豫抬起头,瞥见少年脖子上微露的道道伤痕,认定是一同落难的人。
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
她的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双眸移不开少年的俊美。
“不签,便杀你灭口。”蓝衣少年即刻拔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签,她心甘情愿签。
其时,蝶风满脑子都是少年的貌美。
她乖乖地点头,不是怕死,也不是为了当花魁。她只是,一门心思想接近那个玄衣的少年。
她狠心咬破手指,按下血押。
这张空白如也的契约书,将她的一生,引向另一条同样不够光彩的道路。
这条路,充满荆棘,布满黑暗与污秽,但她的前方,始终有那个玄衣的少年引领她,在关键时刻指点她,让她如鱼得水。
但她只敢默默站在他身后,抬头望着他的背影,盲目地相信他,跟随他,做她能做的一切。
他心有猛虎,她尽微薄之力帮助他。
但她也清楚地明白,他们之间,只是契约关系。
没过多久,她盲目行走时,灰暗的天空云罅里,透出一束光。
蝶风第一次,有了朋友的概念。
那是一位小姐,她的父亲,是当朝太傅。这类人,通常不会与青楼女子有一点牵扯。
但她却同纨绔的邹世子,一同踏入海棠阁,踏入了她的世界。
原来,女人和女人之间,也可以和平相处。
原来,女人和女人之间,也可以嬉笑打闹,也可以说浑话。
她好生羡慕佟陆陆,羡慕她的潇洒、自如、透彻。
白盏辛转移阵地,入了夏至院,她也绝无不放心。除了白盏辛,佟陆陆是她这世上第二信任得过的人。
但后来,白盏辛出征,她渐渐发现,他不同了。
不苟言笑,从来冷言冷语的他开始变着法儿关心佟家,关心那个女孩。
她醋,她嫉妒。
蝶风依旧赔笑,却好似生命失去了方向。
她一直跟着的玄衣少年,忽然加快速度,她跟不上了。
不是她做得不够好,只是他心里确实没有她。
这么多年,她小心翼翼望其项背,不敢打扰,不敢靠近,不敢多说一句话,也注定永远与他如隔天渊。
他的冷漠一瞥,均叫她颤栗。
但唯有陆陆,会迎着他的杀气而上,敲醒他,陪伴他。
蝶风,只敢站在他的身后。
佟陆陆却敢与他并肩,甚至挡在他的身前。
白盏辛与燕王的拉锯战就此展开,燕王放长线初次拜访海棠阁时,她甚至欲破罐破摔,和盘托出。
勿要冲动行事,若真行此,她与从前那些因嫉妒而欺辱她的人,有何区别。
她的生命,再次失了方向,成了一个只会完成任务的机器。
即便那时候,已经没有任务再给她了。
一日复一日,她在海棠阁买醉,想要逃离,于是,她应下了那个挺近凶险匈奴的密函。
她本已做好身死匈奴的准备。
一盏错认水饮尽,喉头甜涩。
妩媚的眸子流转,望向推门而入的人,心书翻页。
“万俟单于放着华丽的公馆不住,是铁了心要日日留宿我这海棠阁了?”她盈盈起身,端起一杯错认水,关上门,将沉默的人推至桌边。
她附身为他倒酒。
浓浓脂粉香,飘飘荡荡,萦绕进万俟邪的鼻腔。
万俟邪手撑额头睨向那盏清淡酒水,手按上她的,水柱瞬停。
“过些时日,白盏辛大婚,待封后仪式结束,我便离开。”
蝶风静静听,将酒壶放到桌上,嫣然举起酒盏递给他。
“匈奴急需重新整顿,然部落颇多、众口难调,十年内,我均不会进京了。”
她静默,他亦不接酒。
“卖身契多少银两,我十倍都出得起。”
眸光落在端着酒盏的纤纤玉手上,他顿了顿方接过,一饮而尽。
如此艳俗之地,酒却清甜得很。
紧握酒盏的指节微屈,咯咯作响。他摆正头,耳边的蓝宝石摇摆闪烁,正如他望着她时的眸子,散出灼灼光:“你是我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一个。”
“你可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故意激怒他似的,蝶风悠悠于一旁坐下,径自倒酒,“我是青楼女子,我侍奉过许多人。”
万俟邪双手交叉放于腹部,微不可见的怒火于四经八脉中游走:“你嫌弃我是个残废?”
闻言,蝶风嗤笑:“怎么会。”
“那我怎会嫌弃你是个青楼女子。”
手一顿,蝶风抬起头,讶异瞥向堂堂单于,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复睇他一眼,也未看出丝毫破绽。
“一夜情深么?”她有些自嘲,“单于是流连蝶风的好技术么?单于可知,那些熟稔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多少男人身上练来的?”
万俟邪觑了觑眼:“蝶风姑娘以为,年初春宴后,我为何屡次造访?”
“自是为了探燕王的底。”
“非也,我是来探蝶风姑娘的底。”
“原来,那时候单于便对我有肖想了。”她心内讶异,故作不以为意,为他满上,“蝶风于任何人而言,均唾手可得,单于若想要蝶风,买了便是。”
“你若不愿,我不强求。”
万俟邪欲与她敬酒,她不举盏,他兀自饮尽,转动轮椅往门口而去。
她的不以为意,惹怒他了。
他定觉她看不起他,讥诮他是个残废。
双手颤抖,蝶风猛然抬头,望向那人寂寥的背影,双眸微湿,悔意渐生。
他要走了吗?
手抚上雕花门的一刹那,万俟邪别过头,再次试探:“你我不相嫌,予我一次机会,可否?”
不相嫌……
未听得她的回答,须臾,万俟邪推开房门,长叹一口气。
“万俟邪,”女子叫住他,他旋即转过车轮,对上她如金秋般灿烂的笑意,“匈奴的游牧生活,须得提前准备何物?”
“无需准备,”他指指她,又指指自己,“只需你我。”
……
此次封后,与以往大不相同。
以前东秦、大明的封后礼节为模,均盛大庄重、严谨繁琐。其中光是祭天拜祖一项,便耗费整整两个时辰。
然白盏辛强调,要走民间礼序,将佟陆陆从夏至院娶入正崇殿,其余不必要的祭天礼俗,能简则简。
换句话说,便是:早点把准皇后送入正崇殿才是正道,老祖宗什么都甭管了,爱谁谁。
为此,周大人忙得不可开交,愁眉不展。
苏大人被降级,马大人不着调,邹大人是个出家人,佟丞相又享受养老生活去了,故无人商议。翻阅典籍,又前无古例,他要如何安排,方能让帝王满意呐?
“周大人,我们来给您出主意。”佟司佟梧闲来无事,满皇城晃荡搅和。
“静娴郡主是陛下的心尖宠,静娴郡主高兴,陛下就高兴。”
“静娴郡主喜欢吃、喜欢美男,您啊,就多搜罗些美男子。”
“就算宫女太监够,用不得他们,让他们往哪儿一站,哇,多养眼。”
“到时候静娴郡主一乐,嘿嘿,陛下不就乐了?”
美男子?
陛下面前,情敌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