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试探,起势,达成。到这里为止,都是对拔山者的描绘。
而对目击者最生动的写照,便是最后戛然而止的那一刻。
听曲时,只觉得心被骤然提到最高处,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琴音骤止时,脑子好像都放空了。这也是为什么七弦奏罢后,场中久久寂静。
若真的看到一个人力大能拔山,最直观的反应当然就是倒抽一口冷气,然后整个人惊呆,惊到脑子都放空!
如此一来,七弦奏出的曲调勾起的心境,与亲眼见到有人能拔山是如此的相近!
安王连连点头,补充道:“反观方才薛三郎的秦筝,在最高点之后,有一个明显的收势,气势陡降,然后才结尾,可是七弦的曲子,是在最高处直接收尾。秦筝固然气势磅礴,最后那一收本没有什么,但若是放在题中,岂不是刚刚拔山,又立刻放下了吗?正如一口气才刚被提起来,又立刻松了。”
安王和韩王都是门外汉,可是安王这番话竟然没有人好反驳。
的确,从两方创造出的曲境上来说,一直如疾风骤雨的薛三郎的确表现出了“力”,但仅此而已,若他也似七弦一样,全程激昂,在高处直接收尾还好,偏偏他在激荡之后来了一个收势,然后才是收尾,活像是个嗷嗷有力的勇士,浪完了全身力气,在收势中渐渐弱下去,直至完结。
曲子没什么问题,正常奏曲,应该有这么一个结尾收势的部分,但今日是比赛,是一个有题目的比试,再论曲境,就有点微妙了,七弦琴很显然的针对题目设置了这么一个小心机,在点破的这一瞬间,让人恍然大悟忍不住妙赞。
太乐署令还是开口了:“方才听诸位说了这么多,小臣以为各自占理……还有一点,下臣不得不说。”
太子一笑:“但说无妨。”
太乐署令擦擦汗,勇敢道:“小臣身为太乐署令,官署中乐师所学各不相同。小臣审核乐师,一向只知金与金击,木与木比,今日见以秦筝对阵七弦,委实新鲜。见诸位兴之所至,也不敢叨扰。此刻见诸位心中高下已现,方觉心中之言不吐不快。”
“韩王所言,是站在普通闻者角度,的确,秦筝要更加震撼人心。但众所周知,七弦本就在音色上占了劣势,快曲亦不是七弦的主风格,但是安王府以七弦琴奏出的这一首曲子,在指法上堪称是浑厚纯属,在快曲中以拨弦滑弦来完成曲调,既巧妙地保留了七弦的韵,亦在节奏上有点睛之笔,下官或许失言,但仍是要斗胆说一句,若不是与秦筝对阵,而是就琴论琴,方才那首曲子放在七弦琴曲中,功力绝对可数上乘,实属妙音。”
“至于秦筝……薛家三郎以秦筝奏出怒海翻波之势实属精妙,但若也拎出来放在筝中类比,三郎的筝……其实还不算发挥到极致。”
太乐署令一番话说的含糊,但是心明者都听明白了——薛三郎本来就是临阵换琴,实在要用七弦对秦筝也没办法,你们不能只顾着将二者作类比,还要放在同类中比较一下。七弦的表现,放在七弦乐者中可称实力靠前。而秦筝本就占着音色优势,薛三郎基础扎实演奏力强是事实,但要说是筝者中的翘楚,那还是稍微牵强一些的。
涂沁心一听,立马就为薛三郎抱不平了:“今日本就是七弦与秦筝想比,何故要扯到别处?我就觉得薛三郎奏的更好!”
“多谢女郎抬爱。”这一次,薛三郎主动开口了。
他对着席间众人一拜,“诸位所言皆有道理,但比试就是比试,三郎临阵换琴,两位女郎不置一言泰然接受,而今三郎于题目理解上的确出了差错,细细体会后,更觉得七弦曲给出的答案更符合这道题的题意,是以,三郎亦能心甘情愿的认输。”
“好。”太子略微激赏的望向薛三郎:“三郎在大庭广众之下,亦能坦荡认输,此举已令许多人都望尘莫及,须知有些时候,承认不足比冥顽不灵自欺欺人要更加可贵。那这一局,孤便判安王府胜。”
当太子将第一局的结果说出来时,安王府整个都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韩王与平阳郡王脸色都不好看,但一个是憋着不好再说,一个是打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说。
瞿氏见状,立马伸手去捅赵锦灵:“你还要装晕到什么时候!第二场了,你且上去将那个疯丫头换下来。”
赵锦灵硬着头皮“悠悠转醒”,生平头一次胆怯了。
“殿下说的极是!”就在太子开始选第二局的题目时,一直抱着大鼓的琼珠忽然蹦起来大声赞扬。
太子手中持着书卷,抬眼看他。
琼珠本就梳着松松的发髻,方才与奴仆那一顿拉扯,此刻发髻竟然散了,万千青丝一泄如瀑,与彤色罗裙一并将脖颈与交领之外小片锁骨衬的雪白娇嫩,白嫩娇嫩之上,又有醉意染成的粉红,不知是不是她带了面纱,所以让人觉得那双眸子中涌出的媚色更浓。
她身子向后倚着大鼓,骨架子仿佛都散了力似的:“薛三郎,方才有位大人说,你的技艺放在秦筝乐者之中算不得顶级,你可承认?”
太子停下了选题的动作,直直的看着琼珠,随着太子这番动作,其他人也都望过去。
瞿氏眼神一冷,不知道为什么,上次听说安王府有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时,瞿氏就心里打鼓,今日亲眼见到,对方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格外洒脱不受拘束的言行举止,甚至是举手投足中透出的傲气,都让她打从心底里厌恶与……防备。
瞿氏望向赵锦灵,再次无声警告赵锦灵——这个机会必须抓住!
可是赵锦灵呢?她一直以为薛三郎只会七弦,还将他最擅长的七弦曲都打听了一遍,结果薛三郎临阵换筝!她以为自己强过贞娘,甚至在第一日登门时将她比了下去,可是方才以七弦曲赢了秦筝的偏偏就是那个彭贞!
习乐者最知基本功的重要,一番观闻就能知道对方是虚张声势还是实至名归。
换了秦筝的薛三郎,她斗不过。
薛三郎在一段长长的沉默后,轻轻点头:“学无止境,三郎虽并习秦筝,但七弦仍是占优,于秦筝上还需勤加苦练,三郎承认。”
琼珠忽然竖起食指,一本正经道:“我很少欣赏谁,今日你算一个,冲着你方才的坦诚与谦卑,我给你一个机会。”
薛三郎面露迷惑:“什么?”
看台吃瓜观众:?
琼珠自眼底伸出浮出几丝狡黠的笑意:“我来告诉你,你方才那首秦筝要怎么提升——”
薛三郎心头一震,又是一句:“什么?”
他身后,薛仙阁猛一抬眼,直勾勾的盯着那个嚣张傲娇的小姑娘。
琼珠一只手向后撑着鼓面,一只手伸出食指在空中画圈圈:“启阳范氏有一子,名成俊,擅竹笛,十二岁时,于怀临江畔所谱的《江流赋》,你方才奏的就是这曲《江流赋》,且是将竹笛曲改成秦筝曲,这才有了方才那一番波澜壮阔的演奏。”
琼珠娓娓道来,令薛槐震惊无比,“你……你知道《江流赋》?”
启阳范氏,若非琼珠此刻提出,在场知道的人都没几个,但其实范氏在启阳当地是小有名气的,启阳临近黄河,盛产竹笛,范成俊自小就有过于常人的音感,十二岁就能谱出《江流赋》,虽不是什么流传于世的名作,但是因此与妻子相识,两人因竹笛成就一段佳话,一直都是启阳当地的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