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武又想起与秦五娘的另一番对话来。
当时得知这是个糖盒子,他还有点担心——琼珠病了,应该吃清淡的食物才是,糖吃多了恐怕不好,而且还是这么一整盒给她。
秦五娘当时看了他一眼,像是对他猛然浓厚的关切生了防备,而后说:“看来郎君并不了解女郎。有些事情,她一脑袋扎进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但有些事情,她比郎君想象的有分寸。不该做的事情,她定会节制。”
这番话好像是在说糖,又不像是在说糖。但事实证明,哪怕她第一眼瞧着时的确大喜,最后仍是只克制的捻了小两颗。
萧武安静的坐在一边看着琼珠,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说她出身低微,偏偏一路有人护送,且言行举止做派风格都不是小门小户养的出来的;说她金贵……可哪家的家奴敢这样怠慢自己的主子的?
尤其是秦五娘的那番话,让萧武不由自主的在脑子里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病了就自己乖乖吃药,饿了就认真吃饭,喜欢也可以节制,无需旁人监督看管,她就能将自己照顾的好好地。
活泼骄纵的年纪里,但凡有几分底气的女儿家无一不是想方设法表现自己,气场外放,偏她与别人不同,不争不闹,所有的事情都能稳妥的藏在心里,一眼看不到底;在你对她刚有了些认知的时候,一个不经意间,又会发现她其他的模样。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琼珠把盒子放好的那一瞬间,变成了在他心头冲撞的一个想法——有什么好克制的?多吃一颗还能怎么样吗?又没有人在边上督促着盯着,怎么就不能放纵自在些?
琼珠缩在床上,愁苦的叹了一口气:“五娘一定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她会扒了我的皮的。”
萧武回过神来,见床榻上的少女拧眉抱膝小声嘀咕,只觉得怪可爱的。
“她若真要扒皮才能泄愤,扒我的便是。”萧武淡淡的开口,一句话惊得琼珠瞪大眼睛盯着他。
她的鼻子早就已经好了,小巧挺立,很可爱。
脸蛋巴掌大,虽然在发热,但是……挺可爱的。
一双眼睛淬了灯火的光芒,大而明亮,流露出犯了错之后发现有人要代替自己背锅的惊喜与诧异,也……挺可爱的。
等等!
萧武背脊僵直,等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阵燥热从背后爬上脑门,浮出一层虚汗。
他好像也有点发热。
萧武别开目光,一本正经的看着远处豆大的灯火,没好气道:“现在才知道害怕,早干嘛去了。”
琼珠没说话。
萧武感觉到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扫荡,慢慢转头望过去,话锋一转,语气不自觉的放软:“你之前早出晚归,是出去练琴了?”
琼珠抱着被子曲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点头:“昂。”
萧武抱胸,凉飕飕道:“是吗,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跟我说,自己一点也不擅长的。”
琼珠竖起一根指头纠正他:“我没有骗你呀,你问我会不会七弦,那我确实不会嘛。筝是筝,琴是琴,你千万不要混淆。”
萧武“嘶”了一声,琼珠一个激灵,作出孱弱装捂住胸口,就差在脸上写一行“我都这样了,你还要这样那样吗”的可怜控诉。
萧武好气又好笑,想来想去,语气还是放低了:“若我知道你这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绝不会让你出这个头。现在想想那日对你说的那些话,好像明里暗里逼着你帮忙似的。”
萧武看了她一眼,眼底藏着局促,“总之,将你弄成这样有我的责任,你放心,我定会看护你到痊愈。至于你这次出头,我不知道会带来什么麻烦,但若是你信我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便是拼尽全力,也不会让你被此事连累分毫。”
这样的萧武,认真又严肃,一番话说得跟起誓似的,琼珠看着他,慢慢的笑起来。
“萧武,该不会是五娘跟你说什么了,将你吓住了吧。”
萧武愣了一下。
秦五娘的确与他说了不少。
好比琼珠这两日不仅都在练琴,而且是废寝忘食,回了王府也没好好歇息,夜里改谱子,白日出门练习。旁人只知道她那日以一把二十五弦琴赢得满堂喝彩,却不知她的准备不止这些。不过是对手太弱,用不上而已。
又好比她其实并没有什么饮酒的嗜好,甚至因为饮酒闹出过笑话,所以平日在府里,她饮得都是特别酿造的果酒,不醉人,甚至连后劲都没有。她自以为果酒也是酒,海量千杯,不知好歹偷偷摸摸的自斟自酌,这才有了日前醉醺醺的在琴台上大发神威的虎劲。
当时听着这些叙述,萧武觉得自己窥见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琼珠,那是一个一旦全身心投入,认真到极致时,美的会发光的小姑娘。
萧武没说话,琼珠便自顾自说起来:“若你以为,是因为你那日一腔深情为王妃剖白,才有了我后头一番准备和这一场风寒,那你就想多了。”她满不在乎的摊手:“我一直都这样呀,远的不说,刚与贞娘见面时,我们也是没日没夜的一起读谱抚琴,也没觉得苦,反而很有趣呀。”
“你说的那些的确令我动容,可你说的都是实话,也并未拿假话来诓骗我;甚至很多地方是我不曾留意过的,若非有你提醒,我就真的辜负王妃一番好意了。你只是帮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至于后头怎么做,全然是我自己的决定,所以你别一副将我害得不轻的表情,我看着太难受了。”
“最重要的是,来洛阳一趟,我都落下好多功课,若不赶着那两日热热身练练手,恐怕还没办法那么顺利击退薛家叔侄。”
她叹气,语重心长道:“凭良心讲,你不适合这幅纠结扭捏的模样,还是释放一下自我,做回以前的自己吧。”
萧武的心情跟着她这一番话跌宕起伏,前一刻还是感慨万分,下一刻就是一盆冷水浇的他嘴角抽搐,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再、说、一、遍。”
琼珠默了一瞬,眨眼间又变成手抚心口孱弱不自理的死样子。
萧武嗤的一声笑出来,恨不得把她捆起来打一顿,琼珠飞快瞅他一眼,跟着笑起来。
她一笑,萧武那点小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他别开脸,无声加深的笑意里,多了点自己都闹不懂的甜味儿。
“萧二郎,谢谢你啊。”琼珠缩成小小一团,认真道谢。
萧武不解:“谢我干什么?”
琼珠伸出手指头煞有介事的数起来,声音轻柔:“谢谢你帮我去知会五娘,还帮我送吃的来,还帮我把琴送回去了,还愿意相信我,替我遮掩!”
她的眸子亮闪闪的,“王府的事情是我自己决定插手的,你实在不用带着那副英勇就义的神情来承诺什么。”
“五娘素来喜欢把话说得严重,其实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她一定跟你说了很多严重的话,让你以为出头便会事态严重。其实你不了解她,若真是绝不能做的事情,她早将我捆吧捆吧关起来了,还能让我安然的坐在这里吃糖吗?”
她笑眯眯的:“所以没事的,我能处理。”
萧武双目微垂,没有回话,他忽然觉得,或许并不是那些自称属下的人对她这个女郎疏忽漠然,反过来,其实是因为她太有主意,分寸都刻在骨子里,根本不需要别人多管闲事,为她操心。
所以……
萧武深吸一口气。
他这种上赶的想为她操心的心情到底是什么狗屁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