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娘子在被流放之后,的确是脱身了,不仅脱身,还成亲生女,更曾回过洛阳。
当年事情发生还没有多久,朝中大局未稳,众人都人心惶惶。李嬷嬷是顾娘子送给她的老奴,心中一直是将顾娘子当做真正的主子,她陪伴顾娘子多年,对她最是熟悉,所以当她偶然瞥见一个十分相似的身影时,立刻告诉了安王妃。
那时,她们疯魔了一般,既不能让别人察觉,又要立刻找到她,便只能乔装一番亲自去找。李嬷嬷是个极有手段之人,很快就找到了蛛丝马迹,她们二人既紧张又无措的去了城郊的一处驿站,据说是那女人落脚之处。
可是等到她们使银钱问起这人时,驿站中打杂的小二扫了她们一眼,立马会意,竟说那位娘子已经留了东西给她们。
安王妃与李嬷嬷极度震惊,这震惊中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她真的脱身了,还回来了。
然后,那小二将一只小猪娘的木雕捧了出来。
这只小猪娘木雕,如今就躺在安王府主院的库房箱子里,堆在安王妃为琼珠准备的回家伴手礼之中。
这是她与顾七年少时的戏言——他朝有了子嗣,便将孩子是男是女,属相,生辰八字做成一个小木雕,若有机会亲上加亲,这便是交换的信物。
虽然那时的她们,早已没有了亲上加亲的可能。但顾七还是信守承诺,将小猪娘送来了。
她的女儿,生于天盛元年春,是个小猪娘。
……
琼珠已经走了,李旁也没了消息。
安王府与东海那头,彻底的断了联系,而且不能再去打草惊蛇。
与此同时,他们得继续守着这个秘密,护着东海那片土地。没有她们的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萧武当着父兄的面,向母亲求了那个小木雕。
安王妃愣了一瞬,将小木雕给了萧武。
萧武握着小猪木雕回了院子,当天没有用饭也没有出来过。
第二日一早,他找到父亲,希望父亲能为他安排入朝谋职。他不挑,什么职位都会脚踏实地的做。
萧武的这个请求,让安王夫妇和萧恒都十分震惊。
萧武一向是不愿入朝为官的,他从小性子就野,做事不分贵贱,只看兴趣。
安王震惊之后应允下来,让他好好准备,安王妃什么都没说。
唯有萧恒,他找萧武详谈了一次。
其实,萧恒一直都是一个好兄长。
多年来,外人只知安王府世子才德兼备,孝顺仁义,却不知他不过是主动担下长子应有的责任,这才有了他这个弟弟逍遥自在的十几年人生。
正因萧恒知道萧武是什么性子,才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之前甚至猜测萧武会追到东海郡,没想到他有此决定。
“心事?”萧武仰躺在自己院中的吊床上,笑的爽朗:“我没有什么心事。”
他看着澄净的天,淡淡道:“哥,很多年前,我曾见过那位顾娘子。她救过我的命,还对我说过一番话。”
萧恒对那位顾娘子一直很好奇,“什么?”
萧武笑了一下:“我记得那时候自己十分顽劣,总以为自己能不依靠任何人闯荡个什么出来,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目中无人,高傲无知。”
萧武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是从干净的天空里,见到了那日的余晖。
甲板上,少年披着粉嫩的披风,说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那位夫人听得很认真。她不像任何一个人一样将他看做小孩子,将那些话当做随便听一听就过的戏言。
她甚至想了一下,才笑着开口。
她说——
「真是个让人羡慕的小郎君。」
他愣在风中,近乎痴呆的看着妇人的侧颜。
余晖映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眸子镀上金色的光。
他疑惑的问:“那……我真的能造出很大的铁船,一扫这河海上的盗贼吗?”
她轻笑出声,向他坦白。
「很难吧,也许再过几年,你又会变了想法,早就忘记了今时今日,要造大船破河海贼寇的自己。」
他赌气的说,我不会的。
她只是笑。
打开了话匣子,他告诉她,他不喜欢像洛阳的士族子弟一样,生来仿佛是一个模子印刻,无论读书还是习武,都为了一个目的,有时候往往不是他们自己愿意,而是生在那样的家族,为了生存必须这样做。
他厌恶又反感,所以,他不是为了狂放而狂放,只是不想活的和别人一样,将场子吹得大一点,才又足够的地方去施展拳脚。
她迎着风,声音像是从天际飘来。
「为何要嫌恶你所拥有的呢?」
「你能站在这里,用这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恰恰是那些你出生便拥有的一切作了奠基,遮了风雨,塑出你这颗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之心。你不能得了它为你带来的一切,又反过来厌它,排斥它,将自己与它分割。」
萧恒听得一愣一愣的:“你便是因为这些话有了想法,所以多年来一直不愿谋职?”
萧武又笑起来,“这话并未给我什么启示,反倒是将我困在了一个怪圈里,困得死死的。”
当年他被海寇袭击,便生了恨意,总想造大船去打海寇,后来年岁渐长,得知打仗兵器最重要,而兵器多为原料冶炼后打造出来的。他便开始钻研,一钻研便迷了。
怎样冶炼能提炼更多,怎样练出来的料子打造的兵器更轻便坚韧,这都是学问。
可与此同时,他心里一直有一个警示的声音。他虽然还是看不惯那些官场做派,贵族规矩,但是并未刻意排斥自己的身份,只是每做一件事情,受身份影响得了便宜时,这个声音会提醒他,他又沾了出身的好处,他日出人头地,要连本带利还回来,将自己活成萧厉沉,而非王府二公子。
事实证明,这个想法真是天真又愚蠢。
他在这个怪圈里兜转多年,明明与好友一同研究冶炼,却又别扭的不愿正经谋职,正如好友所说,他不做成绩不冒头,永远什么都没有。
偏偏他还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做的是实事,并未荒废岁月。还去插手母亲的往事,以为自己可以替母亲摆平风波。
结果,风波来时,他只能在一边干看着,看着别人准备好一切送到母亲面前。
那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
他本可以借着自己的出身,少走弯路少涉险境的去攀登高峰,尽己所能的自强自立,却硬要别扭的将自己的人生扭成弯弯曲曲的小道,自以为走的非同寻常,其实傻的可以。
萧武坐起来,抹了一把脸。
“母亲心中还有遗憾,我的心里还有念想,洛阳之中,还有对东海郡国虎视眈眈,对琼珠和顾娘子有威胁的人存在,如今的萧厉沉,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想等下一次风波来时,只能无助的旁观,让心里更加后悔。”
萧武冲萧恒挤了一下眼睛,半开玩笑半是认真:“至少,要在下一次见到琼珠的时候,让她瞪大眼睛看着我,看看那时的厉沉哥哥有多厉害,多招人喜欢。”
萧恒失笑:“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吗?”
其实他想说,以顾娘子对安王府的决绝姿态,他们与琼珠是绝对不可能的。
萧武重新躺了回去,眯起眼睛,懒洋洋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被顾娘子绕了多年,我可不能再糊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