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氏已然听出来人的声音,她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萧二郎君这是做什么?”
萧武负责整个驿馆的布防,更熟悉驿馆里的各种安排,所以他要找琼珠简直易如反掌。
“王妃息怒,萧武觉悟冒犯之心,只是得知近来宫中对陛下要册封琼珠一事有诸多猜测,所以才来寻琼珠,有话对她说。”
怜氏看了一眼天色:“有话白日里不说,这个时候来说?”
萧武抿抿唇,从怀中掏出一物。
“一年前,琼珠曾只身前来洛阳。敢问王妃,可知琼珠为何有此一举。”
怜氏眼神一动:“听起来,你好像比我更清楚。说说看。”
萧武低声道:“其实晚辈一开始也不明白,她一个姑娘家,为何千里奔途,还刻意接近我母亲,做那么多事情。但就在不久之前,我忽然明白了,我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为的又是什么。”
萧武上前两步,姿态恭敬的把盒子打开,给怜氏看里面的东西。
怜氏看过去,眼微微睁大,复又垂下,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亦或是被强压下来。
“这是……你找的?”
萧武站直了,有问必答:“是晚辈……自己做的。”
怜氏笑了一声:“你还会做这个?”
萧武摸摸鼻子,一字一顿道:“说来也巧,晚辈自小喜好这个,研究的就多了些……”
怜氏盯着盒子,夜色里,她眼眸中藏了太多情绪,萧武发现她不说话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可是这东西今日必须给琼珠,他心一横,郑重道:“王妃,我……”
“嘘——”怜氏忽然伸出食指,轻轻抵在唇边,做了一个温柔的噤声动作。
萧武看的一愣。脑子里下意识浮出一个画面——茫茫江面,半鬓霜白的妇人以夕阳为底,竖起食指轻轻抵在唇间:“嘘——她病了,不要吵醒她。”
“她就在房里,你去找她吧。”怜氏收回目光,不再看那盒子,“但别告诉她,我知道你来了。”
萧武不解:“为什么?”东西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有他想说的话需要避开旁人。
“不为什么,要么听我的,要么现在滚。”
萧武乖乖闭嘴,同时觉得琼珠的母亲真是一位性情古怪的女子,刚才那一瞬间的触景之感已经烟消云散。
“她应该还没睡,不过别留太晚。”怜氏说完,负着手踱步离开,好像完全没有在意,此刻是个外男要去闯她女儿的房间。
萧武颇有感慨,直到凉风吹来,想起今日的目的,赶紧去找琼珠。
琼珠还没睡下,今日母亲说的那些话,无一例外戳了她的心窝子。
母亲很少这样,以至于琼珠一直以为她是一个从不会表露感情的人,可是这些话她说了,还说的那么自然直白,她竟有种今日重新认识了母亲的感觉。
她抱膝坐在榻上,歪着脑袋看着灯火,心里半点都不难受,反而暖烘烘,胀鼓鼓的。
忽的,她脑袋一转望向门口。
有人来了。
此刻驿馆已经宵禁,只在廊上留了很微弱的灯,外头的月光都比廊灯更亮。
有男人的影子投在了门上。
不是父亲,也不是兄长。
琼珠提着裙子穿鞋下榻,慢慢走到门口。
忽的,门口的人方向一转,竟然走到她的窗口。
叩窗声响起时,琼珠忽然觉得这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走到窗户边,低声问:“哪位?”
外面的人举着手不再叩窗,少顷,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萧武。”
萧武?
琼珠险些笑出声来,怪不得。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隔着一道窗,各自较劲。
琼珠打开窗,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她没有戴面纱。
“萧武?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
窗外,萧武一身脏兮兮的圆领袍,头发像是好几天没有梳,没有用冠,只用了一条发带绑着,此刻已经松了。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和谁打架了吗?”她将他从头扫下去,转回来的目光又落在他举起没落下的手上。
“你的手!”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男人的手臂和手到底跟女人不一样,琼珠抓着他的手腕时,手指根本合不拢。
萧武即便练武,一双手也是清贵郎君该有的样子,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干净,除了手指骨节因为常年舞刀弄枪松骨有些明显,终归是一双漂亮的手。
此刻,这双漂亮的手有烫伤,割伤,甚至有磨出的水泡。
萧武收回手,尴尬的拢拳清嗓:“这个不打紧,我知道此刻来找你,十分叨扰,但有样东西,我实在是忍不到明天早上再给你。”
他将盒子放在窗台上,未免琼珠注意力又落在自己手上,很快的收回手:“打开看看吧。”
琼珠嘀咕道:“又是礼物吗?安王妃已经送了好多东西给我,你们真的不必……”
盒子打开的那一瞬间,琼珠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遭的一切仿佛被冻结,她也冻住了。手捏着盒盖子悬着,呆愣的表情中,隐隐有汹涌的情绪正在上涌。
她慢慢望向萧武藏在身后的手,再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千言万语,全堵在了喉咙口。
萧武失笑,他今晚难道格外擅长将人弄得说不出话来?
她不说,那就他来说。
“琼珠,从第一次听你弹曲子,我心里就有一个疑惑。明明是那么娇小可爱的女郎,为何曲风却这般宏大气派,根本不像是一个小姑娘擅长的风格。直到你再来洛阳,与我说了那一番心里话,我才知道,与其说你奏的是心中的曲子,不如说,你奏的是你心中的东海郡。”
“画师以画寄情,诗人以诗喻情,从前我不懂,你这样一个小姑娘,满腔的感情都附注在何处,一开始我以为是秦筝,后来以为是胡琵琶,但现在我知道,你的满腔感情,都在东海郡。你的心的确很大,不是一段儿女情长,一个后宅大院就能填满的。我从来没有去过东海郡,但是仅从你的话里,我就知道那是个绝好的地方。”
“你说过,那些为人称道的指法,其实追根究底并不是为了炫技,是因为你想奏出不一样的曲乐,就得改变原有的指法来达到目的。那么同样的道理,一把琵琶,想要奏出符合你心中所想的曲目,也该有一副量身打造的弦。”
他说的认真,含着温柔的笑看向窗台上的盒子。
盒子里,躺着两幅钢弦。
一根裸钢弦,其他三根,是被劈开的蚕丝线细细缠过的。
琼珠一直看着萧武,没有想象中的惊讶狂喜,也没有感动感激,只是直勾勾的看着他,像是今天才认识他,要看个仔细。
萧武哪里受得了她这样的目光,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明明没有做错事,却被人盯得不敢直视的感觉,算是……尴尬?
他眼神一闪,喉头滚动,没话找话:“上回在南街茶室,我第一次听你说弦也分多种;你第一次来洛阳,应当是知道我母亲擅长胡琵琶,《八音雅集》里,你也只找外集的冶炼篇。丝弦固然有其优越之处,但你所擅长的曲风,应当有更符合的弦来陪。”
“你来洛阳,是不是为了在冶炼集里找到灌钢法,打出一副钢弦?”
琼珠还是不说话,似看的更深。
萧武更紧张了,他吞咽好几次,一股脑把能说的话都说了:“我从未听过钢弦的音色,但总觉得你那铿锵之曲,更适合用钢弦奏出,我听薛……我听乐师们说,拨弦乐器换弦得适应上手,越新的反而越不好用,我怕有什么闪失,加上原料有限,只打出了两副,你要不要先试试?”
琼珠眼珠总算动了,看向那副钢弦,好半天,她拖着平和的调子笑着说:“嗯,我的确……是为了打一副钢弦。”
萧武趁热打铁:“琼珠,你看你,其实你就是个爱极了家乡,也爱极了弄乐之乐的小姑娘。我早说过,无论是王爷王妃,还是你的其他家人,他们一定希望你永远只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没有人需要你来做什么,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因为……”
萧武忽然伸手握住琼珠的双肩,好像要将浑身的力气都灌进她的身体里:“因为做自己的乐琼珠,美的让人移不开眼,让人想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全部努力,让你继续这样活下去。”
男人的手掌温热有力,琼珠像是真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撞到了心尖,撞的她心跳加速,气息不稳。
“琼珠,你要找的东西,我已经帮你找到了,带着它,和你喜欢的小檀小琶,呆在你的家人身边,怎么来的洛阳,就怎么回东海郡。你还有无数次的机会,登上你最喜欢的城门楼,奏你最喜欢的曲子,赏你最喜欢的景色……”
萧武这话说得并不容易,一边说时,心尖尖一边泛酸,透着不舍。
可是他说得坚定,毫不犹豫,一如带着极大的决心,割去最软的一根肋。
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说:“我虽然没有见过那是什么场景,可想一想……都觉得特别美。”
“琼珠……若我今日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么在你心里,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用曲子奏出你心里的东海郡,你当初寻找这根弦的时候,总不会是想着长长久久留在洛阳吧。”
萧武收起难看的笑容,声音放的极轻:“册封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让它成真,我不是来跟你商量,这事没得商量。”
萧武自觉已经将话都说完了,转身要走。
袖子被拉住了。
琼珠拽着他不放手,萧武顺着她的手看向她的眼。
琼珠对着他微微一笑:“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萧武眨眨眼,点头。
琼珠又拽了一下:“那就进来,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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