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老换了个坐姿，带着几分疲惫摇头叹气：“小雁儿，你可听说过?，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
周玉雁没想到庞老会说到这个，她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默默点头：“先生悉心教导，自然是操心些。”
庞老高深莫测的一笑：“何?止是操心？简直是劳神损命。”
周玉雁咋舌：“有这么严重？”
庞老瞪她：“怎么没有？老头我教了这些许学生，渐渐地就琢磨出一个道理来，所谓天妒英才不?是没有道理，这些个人中龙凤潜力无限的年轻人，好似就会比一般人多些坎坷。有些时候，身为老师和身为父母的心都是一样，我且问你，若你的孩子分明是潜力无限的可造之材，却放任自流，消沉萎靡，你是怪他，还是怪自己呢？”
周玉雁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庞老所作所为的真正目的。
她表情?平静，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大有听凭教诲的模样。
庞老看了她一眼，随和一笑：“正如你所说，但凡是我人做了学生的弟子，那都是要花心思去栽培的，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栽培花花草草，见他们前一日还朝气蓬勃，后一日便有油尽灯枯之相，你心里也该着急是不是？一个就已经够让我费神了，纵然如今官运亨通御前得宠，回想过往，历历在目，还是唏嘘又感慨。你说说，再来个这样的要让我这个老师操心，是不是迟早要了我的老命？”
周玉雁不?喜欢在应该正诚以待的人面前打哑谜，更不会拐弯抹角，她已然明白庞老话中所指的是傅修宁，自然要说明白。
“先生若有训示，大可明言，玉雁定虚心受教。”
庞老笑了起来：“你这女娃娃，旁人都说你机敏聪慧，实则你是最一板一眼之人。做事擅长删繁就简，将复杂的事情?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所以若你遇上越是去解就会越是复杂的问题时，从前的那一套做法就会变得无甚作用。”
周玉雁没有作声，只听庞老继续叹息感慨：“你可知，敬远为何执意成为我的学生？”
周玉雁心中有猜测，嘴上却道：“玉雁不?知。”
庞老若有深意的看着她：“但愿你不?是知而佯装不?知。”
他也不?再追问她，只盯着眼前的烛火将过?去点点道来。
当年，周玉雁还是个未到及笄之年的小姑娘，在宫中住了几年，在皇上的安排下，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族学，成为了族学中炙手可热的风流人物。她本就长得好看，还会说话，会做人，几乎没有一个先生不?夸赞她。但最重要的是，她虽是王府庶出，没了亲娘，却被淳于皇后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宝贝的很，据说宫中谁敢欺负她，第二日便会被请到皇后宫中问罪。皇后的庇护和宠爱，毫不掩饰。
不?仅是皇后，皇上对周玉雁更是喜爱的不?得了，直接封了她一个昇阳县主，她一个庶女出身，却与嫡出的姐姐平起平坐，地位尊荣只高不?低。
那时的周玉雁真的有些飘飘然了，自以为文章天下第一，谁都不看在眼里，直到有一日碰上了族学先生中的一位刺儿头，给了她人生致命的一次打击。
庞老捏着一只朱砂笔，鬼画符似的在她的文?章上一通批评。
遣词造句的稚嫩，引经据典的不?妥，文?意矛盾之处，甚至还有她没察觉到的错别字……
那朱砂笔仿佛不?是画在她的文?章上，而是直接画在她的脸上，将她画了个大红脸。
彼时庞老已是太子之师，出自他门下弟子在朝中有作为的比比皆是，整个族学中恐怕也只有他敢这么怼周玉雁。
本就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又是众人捧着，猛地被这样批判，多少脸上挂不?住。周玉雁的脾气在族学中是出了名的，脾气最坏的都不敢惹她，若按照她之前的做派，早已经要对庞老发难了。
没想到她看着自己满纸通红，气的都快发抖了，抖着抖着竟又平静下来，冷飕飕的瞥了他一眼，撂下一句狠话。
“非叫你服了不?可！”
说完，她扭头就走，那纷繁复杂的裙衫最讲究优柔姿态，她气氛疾行下，非但没有乱了仪容，还平添几分英姿活力。
自那以后，做文?章一事，谁的吹捧她都不听，只跟庞老对着干，仿佛庞老不?改了之前的批评变为夸赞，她就一直写下去。
仅仅是写还不?够，她大大方方的找到庞老，以学习为名，找他借书借文?章看。
庞老嘴上奚落着她，手里却实实在在抱了一大摞书籍和文?集给她，还不?忘一本正经的叮嘱：“小丫头，所谓‘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文?章写的好精髓就在于会抄，这些你都拿去，好好学，好好抄，抄好了指不?定还能去考状元。”
这话彻底的将周玉雁点炸了，根据庞老的回忆，那日她的眼神恨不能将他生吞了。
结果可想而知，周玉雁自然不会被庞老这几句话给激到，她拿庞老这里的文?章和书册，更不是为了真的依样画葫芦的抄，那段日子族学里的人发现昇阳郡主鲜少露面，一下课她就回了府，连平日里喜欢的小宴都不再参加。一个月之后，适逢族学小考，她的一篇文?章不?仅得了魁首，还送到了崇宣帝面前，得到了崇宣帝极大地赞赏。
那篇文?章，后来被张榜公示，供众学子学习研读。
那一日，庞老负着手站在榜栏前细细阅读，对当日那个气鼓鼓的小姑娘早已是刮目相看。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的遣词造句已经更加老脸，用典上更加精准，说理服人，最重要的是，他当真一个错字都没找出来，文?章一笔一划，每个字都能瞧清楚笔锋顿挫，庞老甚至怀疑这小丫头是来来回回检查了多遍，发现错字便再誊抄一遍，方有这样工整的卷面。
这还没完，文?章收赞的第二日，周玉雁便抱着当日找他借走的书籍和文?集，神神气气的杀过?来了。她也不?多说，自书册里面翻出一本新装订的，恭恭敬敬递到庞老面前，口服心不?服的说：“请先生赐教。”
他这才知道，这小丫头这段日子将他的文?章和书籍都读了个透。所谓文?章，其实是最容易看穿一个人的捷径，因为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所喜所恶，或崇或贬，都能从字里行间里瞧出来，她吃准了这一点，便直接从这些文?章下手。
她也没有胡来，至少庞老亲笔写的文?章她没有直接用朱砂笔在上面勾勾画画，而是先誊抄一遍，然后再大开杀戒，翻开她誊抄再批改过得那本册子，简直红的触目惊心。
庞老的确学识渊博不?错，但并不代表学识渊博之人文章就是完美无瑕的，这里面也有不?少他不?同时候不?同心境下作的文?章，此刻都是红彤彤一片，大概当日他怎么批她的不?足，她就照着来找茬，还真叫她找了不?少，此外，她还很心机的将错别字划得格外醒目，唯恐他瞧了不?会尴尬似的。
庞老做学生时便是杰出俊才，除了最初时候被先生指点过，已经多年未曾尝到被人这样批评的味道了。
庞老从最开始的尴尬错愕，变成了之后的开怀大笑。
他指着周玉雁，连连虚点：“服了！服了！”
周玉雁心满意足的对着他行了一个礼，心情?愉悦的打道回府。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是从那以后，她写的文?章一定会拿来给庞老过?目，表面上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但其实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好奇，不?知道庞老会作何?点评。事实上，她的确是越写越好，族学的小考或者作业里，写得好的文?章题目都会张榜公示以供其他学子学习，可是当年的昇阳县主直接跳过了这一关，因为她写得好的文?章，是直接送到皇上那里，看的皇上龙颜大悦，最后都收录起来了。
所以，族学里能有幸读一读昇阳郡主所做文?章的没有几个人，庞老便是一个。再后来，他身边多了一个清隽的少年唤他先生。
至于这个少年是如何?卑微执着的感动庞老，做了庞老的学生，时不时地讨要一些县主的文?章来读，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有能者多玲珑，有才者多孤高，二?者皆少有卑微之态，一个本是有能有才之人，却将所有的卑微和隐忍用在另一个人身上，如何?不?引人唏嘘？人活一世力争上游，为了得到一些东西，总会先抛弃一些东西。可为了一个人或一件物，宁愿故步自封，消靡沉寂，要么是执念所扰，要么是他所珍视之人，驱使着他的全部。无卿共赏繁华，眼中再无颜色。”
或许庞老并非是真的要拒绝昭王，只是知道昭王府和淳王府的关系，有意促成今日周玉雁待淳王府来说情?的局面，将一些傅修宁永远不?会告诉她的话都告诉她。
周玉雁认真的想了一下，说：“所以学生一直以来总是十分困惑，老师也说，这份心情?或许是真的对这人珍视万分，或许只是一个执念。敢问老师，这二?者如何?鉴别，又该如何?应对？”
庞老：“珍之重之者，因其生悦，偏执念者，因其生怒。”
周玉雁怔住。
庞老轻抚胡须，和声道：“但凡与你有关的，他总是做得开心，若能得你半分回应，便如上天入地般快活，极易满足。若单为执念，便会更多的执着于得到与否，为心中若即若离之感愤愤生怒，心境难平，最难满足。若以此为界定，你觉得他是执念，还是珍视？”
庞老的三言两语，犹如一盆清水将她原本还稍显浑浊的心境浇洗的又清又透。其实她还想反驳，因为傅修宁的确因为她摇摆不?定凶过她，也恼过，可话都到了嘴边，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的尽是每一次见面时，他温柔的笑意，温和的语气，仿佛用不完的耐心和从不会在旁人面前显现的小情绪。
他是真的很开心。
翟泽排斥他，他见招拆招，锦葵和芙蕖折腾他，他欣然接受。
到了最后，他甚至也不?再提什么婚事之说，每日来府上坐一坐，吃顿饭再一起走一走，好像就是圆满。
周玉雁无声的笑起来。
庞老偷偷瞅了一眼她，心中大定。
啧，难为他一个老人家多方筹谋，总算是为学生操完了一笔心。所以说，教学生什么的，委实累人。不?上心对不起自己，上了心随时都能要了老命。这样的徒弟，再怎么前程无量，也少来几个为上！
周玉雁摆正姿态，对着庞老行了一个大礼：“学生多谢老师教诲。”
少顷，傅修宁终于收拾完了厨房，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往这边走，到前厅时，忽闻庞老与周玉雁的笑声，不?由得跟着笑起来，他走进去，目光投向周玉雁：“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周玉雁但笑不?语，低头喝茶，庞老乐呵呵的打哈哈：“随便聊些往事罢了。”
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庞老也累了，挥挥手开始赶人：“都回吧，无事多来几回，也好过来一回就赖着不?走。”
傅修宁还记着正事：“老师，昭王府……”
庞老无奈的看了看面前的一男一女，任命似的摆摆手：“罢了罢了，抽空带那个小子来给我瞧瞧，丑话说在前头啊，若是他没这个本事，谁的面子都不够用。”
周玉雁和傅修宁对视一眼，纷纷笑道：“老师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