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卧房有一股干净清新的味道,一如他通身的隽雅清秀。
房里安静的一丝声音都没有,温幼蓉心道,难道不在房里?
她好奇的走进来,转头时瞧见丝质屏风后的床边隐约坐着个人,当即定在原地。
屏风后的男人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单手撑腿起身,拿过挂在一旁的圆领袍,又停下动作,头转过来,静静盯着她看。
温幼蓉想起来,他的左臂伤了。
良久,她似乎听到那头响起一声叹息,然后是一道沙哑低唤:“久安——”
早已在门口待命的久安飞速冲进来,他看也不敢看自家公子,手里铜盆往桌上一搁,直接将温幼蓉推了出去:“大人我这就赶她走,您息怒!走走走!”
温幼蓉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出了房门,身后咣的一声响,她被久安关在了外面。
她急急转回身,盯着紧闭的房门,呆了好一会儿,忽然双手叉腰,气鼓鼓的走了。
屋内,久安哆哆嗦嗦的递上热毛巾:“公子,久安一时疏忽,请公子责罚,千万不要赶小人走,小人再也不会让别人闯进来了。”
郑煜澄单手提着锦袍,又叹一声:“我让你进来,是帮我穿衣。”
“是是是,小人这就……”久安一愣,轻咽唾液,迟疑的望向郑煜澄,“大、大人……刚才的事,您不生气吗?”
那温姑娘竟然自己闯进来。
郑煜澄垂眼,深邃黑沉的眼眸溢出一丝笑来:“温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亦欠她几个条件。若下次你再惹她生气,她将一个条件用在你身上,你说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久安倒抽一口冷气。
郑煜澄背过身,抬起右臂:“以后温姑娘来,不必拦着。”
久安低声道:“是,小人谨记。”
郑煜澄本想亲自去一趟东院,没想刚梳洗完毕,郑芸菡找来了。
“二哥,阿呦让你去前厅。”
郑煜澄蹙眉,“去前厅?”
郑芸菡绷直站好,双手端在身前,没有情感的复述原话:“郑姑娘,劳您亲自去请尊敬的郑大人移步前厅共商大事,此事不宜无干人等知晓,烦请不要带着那位动辄一惊一乍、无礼又吵闹的小奴才一并前往。”
动辄一惊一乍,无礼又吵闹的小奴才久安:?!
……
休整大半日后,粽山之乱基本平息。
郑煜澄得知官员府中女眷都受了惊吓,让他们在府中好好安抚一日再上值,此事不知被谁传了出去,众人都道并州刺史是个仁爱温厚之人。
正值午后黄昏前的时辰,议事厅只有一人,她坐在首座左侧的位置,正低着头认真玩折纸,手边放了厚厚一叠烫金描画的漂亮笺纸,郑芸菡从长安装车元赴并州,连这个都带了,这纸不便宜,如今却全给她当折纸玩,倒是大方。
郑煜澄走到首座,拉开椅子坐下,“好玩吗?”
刚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也是在这里,他说过一样的话。
温幼蓉折纸的动作一顿,忽然抓起手边厚厚一叠纸,冲着他手腕一抖,漂亮的笺纸哗啦响动,飘来富贵的气息。
郑煜澄看懂了。
这次没有偷看公文喔。
郑煜澄牵动嘴角,伸手去接那厚厚一挞纸。
她躲开他的手,将笺纸按在怀里,眼神警惕。
郑煜澄失笑,“不要你的。”
她这才滴溜溜转着眼珠,将纸放到另一边,想了想,又推远些。
郑煜澄轻舔嘴唇,抿住笑意:“不是让我过来,要说什么?”
她伸手自怀里掏出张叠方的羊皮子丢到他面前,继续叠兔子。
是山道图。
郑煜澄心下了然,却没急着打开,忽道:“折错了。”
她这才顿住,扭头看他。
郑煜澄倚着靠背,朝她伸手。
她盯着他受伤的左臂。
郑煜澄微笑:“一只手也比你折得好。”
她立马露出不服气的表情,将半成品兔子推给他。
郑煜澄果真单手折纸,他眉眼低垂,耐心温柔:“兔子脚的位置,这两角要从这里翻折塞进去,吹气时兔子才能上滚下平立得住。芸菡总忘记这一步,自然教了你错的。”
她眨眨眼,若有所悟。
兔子折好,郑煜澄举起,对着兔子嘴的小口子猛一吹气,扁兔子立马圆滚起来。
男人面白唇红,吹气时轻轻抵着兔子嘴巴,被吹起的兔子,嘴角沾湿。
郑煜澄提笔用批公文的朱砂在兔子两侧点了眼睛,放到她面前,这才翻开羊皮子查看山中密道的图。
温幼蓉喜欢极了这只兔子,拿在手里左右把玩。
忽的,她的目光落在兔子的嘴上,偷偷瞄一眼正在认真看地图的男人,不动声色的将兔子嘴按在自己的嘴上,鼓着腮帮子给它吹气,她的动作很小很轻,一个不慎,还是将兔子嘴染了一片口脂。
她乐了,眼角眉梢全是得意的笑,然一个转眼,正正对上男人那双深邃黑沉的眼。
郑煜澄的眼神慢慢从她脸上,移到她手里的兔子,在兔子嘴上转一圈,又看向她,唇角轻勾。
她眼底的雀跃僵了一瞬,复又若无其事的将手放到桌下,连带着那只红颜红唇的兔子一并藏到桌下,大概嫌自己这样太没气势,又凶凶的瞪他一眼,扬扬下巴:认真看你的。
郑煜澄笑了一下,低头继续看地图:“只给我看这个?要商议的大事呢?”
温幼蓉神情一敛,看了看周围。
郑煜澄敛眸:“若是机密,不妨过来说。”
温幼蓉撇他一眼,并不搭理,低声将山中情况阐述了一遍,包括所见到的悬棺。
她两手一摊说的轻松:“不是有悬棺葬送风俗之地,却平白裸出一片来,多半是个陷阱,傻子才要往前跳。这山中没有宝物,你要失望了。”
郑煜澄看向她:“这么肯定?”
她翻了他一眼,“那你自己去啊。”
郑煜澄静默一瞬,又道:“还有要说的吗?”
她眼帘轻垂,落在桌子下面。两手把玩着纸兔子,平声道:“玢郡王不惜借谣言压制镇江侯府,又借来山部抢攻,可现在山中无宝,山部亦无用武之地……”
她偷偷看他一眼,继续道:“即便没有寻宝之功,也不算有过。我的第一个条件是,你要竭尽所能,让山部不在此次事件中受到波及,尽早让他们回漳州。”
郑煜澄指尖轻动,指腹刮着羊皮子的边沿:“救命之恩是私事,你的条件,却直指皇命公务,这是两码事。”
温幼蓉拧眉,似要争辩。
郑煜澄:“既山中无宝,自无山部用武之地,然山部探山得此消息,为并州省去不必要的损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让祁族山部乃至于镇江侯府再搅入无端风波中。你的第一个条件,不该这么提,也没必要这样提。”
温幼蓉神情更疑惑:“你信我说的”
她说山中无宝,他也信?
郑煜澄点头:“信。”
温幼蓉眼神闪动,轻快愉悦从眼底爬出来溢满整张小脸,偏她装出若无其事,连唇角都刻意压着,眼神乱飞一阵,忽然探身将放远的洒金描画纸捞回来,改放在和他之间的位置,继续低头折纸。
郑煜澄将羊皮子折起来:“若山部回漳州,你呢。”
她目不斜视,折得认认真真,嗓音娇软:“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郑煜澄拿过一张纸,她忽然抬头,警惕的看他。
他失笑,原来,放过来也不是可以随便拿的。
“就一张。”他仔细捻出一张,避免夹层:“给你看个好玩的。”
她眼眸一亮,立马大方的匀给他一张。
郑煜澄捏着薄薄的纸,心中轻叹。
这本就是他的纸,他还得用讨得。
卑微。
他将纸裁横裁成条,对折成一指长宽的纸条,取两条交叉,再取一条从两条中间穿过。
“搭把手。”
她愣了一下,“怎么做?”
郑煜澄示意:“同时拉扯三头,收紧。”
她照做,他取过稍作加工,一只顶部锥形,有三条小翅膀的小玩意儿就做成了。
郑煜澄用朱砂笔将它们涂得浑身通红,风干后,扬手旋出去,小玩意儿立刻打着旋儿滋溜溜落下来。
她飞快站起来,跑过去把它捡起来,跳着扔的更高,它又转悠悠落下。
郑煜澄眼底含笑:“这是纸蜻蜓,多做些,一起落下更好看。”
她立马来劲儿。
接下来,郑煜澄靠在椅子上,优哉游哉的指挥她怎么裁怎么折,她手指灵活动作极快,差不多裁了十来张纸,完工后,面前已经有一堆红色纸蜻蜓。
郑煜澄让她兜着这些去了自己的院子,又让久安找来一张油布,搭着梯子系一头到树上,将它们全放到布上,再将梯子搭到树对面的回廊边,擒着另一头踩上去。
时近日落,今日竟有晚霞,如火烧云一般舔红半边天,金橙交错。
郑煜澄给久安使了个眼色,久安鼓足力气狠狠一抖,霎时间,大片红色从半空中打着旋儿落下,像吃胖的红色蒲公英,又像被齐齐打落的红色蜻蜓。
温幼蓉笑若银铃,在红色落散中转着圈儿伸手去接,她仰起头时,眼底映入晚霞的颜色。
少女的笑声里,忽然夹了男人低沉的询问:“去长安吗?”
温幼蓉最后一个圈圈停下,正对向他,手掌里落了几只红蜻蜓。
她笑容微滞,垂眼看掌心的纸片片。
院子里有一瞬的安静,忽然响起第三道声音:“咦——”
郑芸菡从院门走进来,后面跟着卫元洲。
“二哥,你们在玩纸蜻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