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辉死在来年春季的第三个月。
柳絮纷飞的季节,桃花盛开,一切如诗如画,无人知道他埋葬在何处,日本人的炮火残酷地将这位司令的身躯都湮灭了。
十里城最后是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姿态保存了下来。
炮火破坏了每一处城墙,房屋倾倒,四处荒凉,普通人家的后院甚至长出了杂草。
十里城的青壮年都前赴后继地倒在了战场上,只余下老弱妇孺。
那些孩子们拥有着一张张天真可爱的面容,问出的话却近乎残酷:“我的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打完仗后我们就能看到他了。”
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沉重的,他们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
只余下孩子们茫然的眼神,战争带来的伤痛是永远都无法弥补的。
谢余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为窗台旁的一盆兰花浇水。
阳光正好,微风中并没有什么硝烟味,一切都刚刚好。
所以当他知道那一直喜欢强势地搂着自己腰、强调自己是他的男人死了,谢余甚至觉得荒谬。
对,就是荒谬,他不相信。
江景辉有多么强势厉害他都知道,他看过男人拿着枪冷厉地指着人的模样、也看过男人阴冷地拿着铁鞭对待背叛者的模样,他本人也是极为惧怕那人的。
所以…他怎么可能就那样死了。
手中的水壶砸掉到了地上,倾洒的水晕染着地面,一片深褐色的影子便出现在地上,像是一滩脏污的泥沼。
谢余半晌才颤着手捡起了水壶,神思不属。
那个总爱给他打电话,问他东问他西的、甚至有些粘人烦的男人彻底消失了。
连尸骨都没有。
谢余本来应该是感到轻松的,他终于不用战战兢兢的应付江景辉,从此他可以自由散漫,开开心心的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少年本来是个很迟钝的人,他并不是什么道理都不懂的傻子,江景辉教他学会了很多,尤其学会了如何与他的丈夫相处。
没心没肺的天真少年在不知不觉中将一个人放进了心中,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谢余将水壶摆在一侧,有些发呆地看着那盆开的正好的兰花,花瓣芬芳优雅,漂亮的像是飘逸的蝴蝶。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屋内的电话响了起来。
——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只有江景辉。
谢余浑身一震,紧张的感觉在身体的内部升腾。
少年不由自主地想,或许江景辉没事,或许他逃了出来,或许他就要回来了呢?
他的脚步移动,有些虚浮的模样,手指搭在桌案旁,空气一片寂静。
哪有什么电话的响声。
谢余莫名地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有些失望。
他想,自己可真是昏了头了。
*
江景辉的葬礼是由江和光举办的,来吊唁的人很多,面上都带着肃穆沉重的表情,像是一张张面具,掩藏在面具下的实际想法谁也不得而知。
谢余就穿着一身黑色长衫,胸前别着一朵白色的玫瑰,那玫瑰清丽且鲜艳,素雅的美总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就像这失去了丈夫的司令夫人一般。
不少人的目光都隐晦地打在那纤瘦的少年身上,带着或明或浅的不明意味。
江砚深穿着统一的黑衫,就站在谢余的身边,男人看起来更挺拔了,他面容英俊,轮廓有些深刻,是一种如刀鞘般的锋锐俊气。
江砚深保护的意味太浓,不少人顿了顿,都移开了目光,不再敢放肆地将目光放在那瘦弱美貌的少年身上。
这江家未来做主的,只怕是江砚深与江和光两人,当然,一山不容二虎,这背后的暗流涌动暂且是看不出来,但迟早都会有明朗的一日。
深夜,春深露浓,晚风有些凉地穿堂而入。
祠堂内燃着的橘黄色蜡烛火焰随着凉风轻颤摆动。
白色的丧帘垂挂着,黑木的棺材就摆在祠堂到烛火香炉中央,看起来带着几分苍白的阴冷恐惧之感。
谢余身为江景辉的未亡人,自然得守在祠堂,一日下来他本就困倦了,这会儿四周都静悄悄的,谢余忍不住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谢余并没有多害怕,他本身就是个有些缺心眼的少年心性,且这副棺材还是空的。
更何况,或许源于单纯的信任感的驱使,谢余下意识的认为那人便是回魂而来,也不会伤害自己。
谢余揉了揉眼睛,跪坐在蒲团说,黑衫衬得他在夜色中愈发的莹润白皙,像是一块可口的糕点似的。
江砚深本叫他回去,不必真的在祠堂守到半夜,可少年有些时候固执地可怕,他不愿意离开,谁也劝不动。
江砚深气闷,却又对谢余毫无办法,江景辉死了,司令府许多事务堆积着,江和光忙不过来便交给他许多,江砚深只得转而去处理事务,留下来两人守着谢余。
晚风有些两,守着司令遗孀的两人忍不住紧了紧衣衫,心里莫名地涌上几分不安感。
“老张,你说这世界上有鬼没有?这回魂夜真能召回司令的鬼魂么?”
另一个人忍不住道:“行了行了,别瞎嚷嚷了,这大半夜的,也不怕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两人聊了会天,便靠着门框,睡意涌上几分。
一股奇异的像是香火般的气息涌上鼻尖,两人迷迷糊糊的想,这可能是司令夫人又在上香了吧。
奇怪,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上香…
谢余已经睡了过去,他半靠在椅侧,白皙的脸颊透着浅浅的粉意,像是春江边孕育出的小桃红,细嫩的绒毛在烛光下泛着绒绒细碎的光芒。
青涩又软和的美。
啪嗒、啪嗒。
沉稳的脚步声轻轻回响,像是皮鞋的脚跟敲击在大理石的地面。
身穿墨色中山装的男人胸前别着一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他手指轻轻覆在少年光洁的侧脸,慢慢地顺着脸部的轮廓抚摸,爱不释手的模样。
谢余迷迷糊糊中半睁开眼睛,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男性香味,像是江景辉身上的味道,沉稳冷冽的木质香,莫名地叫人很有安全感。
少年下意识蹭了蹭男人的手掌,他的动作间带着几分依恋,像一只柔顺听话的小动物。
谢余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光怪陆离之间,他似乎当真看到了江景辉,男人搂着他,轻声唤他的名字。
温柔极了,叫谢余忍不住想落泪。
他问他:“他们都说你死了。”
男人搂着他的腰应道:“嗯。”
“我不太相信,你那么坏,怎么可能会死。”
空气沉默一会儿,才有了声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