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隐随手抓起个花瓶,恶狠狠地朝铁燕子当头砸去。
“哐啷”一声,花瓶碎片四处飞溅,铁燕子没料到这柔柔弱弱的女子死到临头了还敢反击,一时不察,居然还真被擦伤了额角。
“好你个烈性子的小野猫!”纵身上前,武者的身手如此迅猛,以至于他一瞬间就擒住了女子反抗的手脚,恶向胆生,捉了人就向内室拖去,“可看爷怎么一根根拔了你这小野猫的爪牙……”教一个心理变态打消了杀人的念头,转为凌|辱|虐杀,反抗如此激烈,女子的眼中却是大片空洞,死寂中半星波澜不起,直到男人恶意满满地贴到她耳边:“听说隐大夫与绵娘是挚友……隐大夫可知晓,绵娘被剖腹取婴的那晚,其实作案的不只一名杀手,后来官府赶到,逮捕了一名杀手,另一名杀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之夭夭了。”
“……那逃走的杀手,是你?”
“对。”铁燕子飞贼满满地恶意,“那几日开封府控制中牟,风声紧,为防万一,孔老爷派了两名杀手。我是主刀者,另一名小杀手只是作陪衬。”……
“你不知道,那种刀子剖开性命,血浆的花朵在刀尖徐徐绽开,那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那名为绵娘的小娘子死前一直在求我,哭着求我,求我放过她的孩子,放过她尚未出生的骨肉。”……
女子低垂的眼幕下,暗沉翻涌。
“可你怎么就不哭呢?你倒是哭啊!给爷哭!”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叫嚣与嘈杂共刺激,整个世界都仿佛充斥着尖利的杂音。
女子低垂的眼幕下,玉石俱焚,而又杀机四伏。
日暮下,残阳里,庭院血染的曼陀罗华植株如火如荼。
老宅内的跌宕起伏,与中牟小县城其他地方的太平景象格格不入。
鲜衣怒马,长剑残阳。
已离老宅很远了,接近开封府暂居的中牟县官驿。
马上的男子望着天际边那抹血色残阳,忽然预感到什么似的,调转马头,往来时的方向折返去。
一方纵马奔在折返的古道上,一方玉石俱焚的搏斗高潮过后,已近尾声。
血染的素色衣裳,猩红暗沉。
历史重演般的场景,像是又回到了绵娘母子惨死的那晚。碎瓷片插入脖颈,穷凶极恶的歹徒当场倒地。
但以卵击石的代价也是巨大的,这次没有剽悍的开封府官差给她钳着杀手,她是在拿自己的命搏,为了给绵娘的惨死报仇,也为了玉石俱焚。
最终杀手倒下了,她自己也受了重创。
拖了杀手藏到地下室,又踉跄地往药房行去,想取些绷带来处理处理伤口,结果没行几步就栽倒了。
腹部的伤口血流不止,身下血泊大片大片晕染开来,像是阮红堂的场景重现。
但这次没有穷凶极恶的安乐侯剖她的骨肉炼仙丹了,空荡荡的庭院,曼陀罗华植株在晚风中窸窣作响,花香微醺,日光飘荡。
她仰躺在血泊中,岁月静好的容靥渐渐为一种苍白的颜色所代替,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居然是……
这日光有些刺眼啊。
意识沉入深渊,意识在黑色的深渊中飘飘荡荡,如同遥远的梦影,深沉而使人安详。
这样飘荡了不知多久,或许是半盏茶的功夫,或许是半个时辰的功夫,梦乡为一阵马蹄声所惊扰。
“吁——”
马蹄声停了,停在了大开的院门外。
庭前的石阶上响起一阵迅疾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她耳畔焦急地唤着什么,惊扰了那深沉的梦乡。
一切都是如此地遥远,梦影般虚幻而不真实。
她分明地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下降,灵魂也在抽空,却偏偏被来人给硬生生地扯回了现实。
“这谁啊,忒缺德了吧,睡觉都不教人睡好……”她不情不愿地睁眼,眼皮子似有千斤重,嘟哝着,然后就看清了一道虚晃的红影,“……展大人,你怎干起扰人清梦的事来了?……”
“别睡。这时候睡,就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他正在给她处理伤口,半跪在庭阶上,半跪在血泊里。
看不清神情,只模模糊糊地瞧见他那身大红官袍,红红的颜色,似已与她身下的血泊融为了一体。
“展大人,对不住啊,隐娘不识吕洞宾……”眼皮子很沉,意识也很昏沉,或许是意识到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她言谈间舒缓了许多,将逝之人,思绪反倒清晰了很多,慢慢地絮叨着,像是回到了二人初次相逢的济民堂药房,隔着层纱,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您要派张龙赵虎过来保护隐娘,隐娘却还咬你,这不现在这幅光景,隐娘后悔莫及啊……”
可她本身并不是什么沉湎于后悔的女子,絮叨着,启唇愈发吃力,气韵已是将逝之人的安详。
瞧见身旁人还在火急火燎地包扎,缓缓地笑了,宽慰道:
“伤在腹部,又如此大量地失血,展大人,别做无用功了,救不回来的。”
阮红堂那般的人间炼狱都熬过来了,女子对于死亡并不惧怕,缓缓地闭眼,就要睡去,耳畔低喝炸起:“不许睡,睁着眼!”
命令式的喝声,难掩其心急如焚。
男人如此焦急,实在是意料之外,生死关头,情愫涌动亦到巅峰,对一切的感知都敏感起来,丁隐讶然地盯着眼前这道模糊的男子面庞,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展大人,你……”
救治不成,男人掐住她手腕的脉门,源源不断的热流沿经脉输入四肢百骸,他竟想以自身真气给她续命!
“展大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
一切都明晰了,一切却也终归沉寂。
沉睡已不知许久,再醒来,恍恍然像经历了一场大梦。
天蓝色的床帐,床头柜上一株淡雅的曼陀罗华植株缓缓开放,晚风带来小城远山木叶的清香。
她以为要回归死亡的怀抱时是傍晚,她脱离死亡的怀抱时也在傍晚。
那个傍晚残阳如血,眼下这个傍晚暖阳悠悠。
明明是同样的景致,因情所致,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窗外日暮斜阳悠悠,床旁男子蓝衣劲装恰与蓝色的床帐交相辉映,好一个痴情男儿,温润君郎。
“隐姑娘醒了。”一个白面微须的瘦颧师爷悄声入房间来,端着热气滚滚的药碗,脸上兼具了医者的仁心与年长者的慈祥,“姑娘醒了,就把这碗药喝了吧,好利于身体的康复。”
见丁隐不言语,只是定定地盯着床边人看,了然地笑了,三分暧昧,三分点拨,剩下四分,是满满的乐见其成。
“那日姑娘伤的严重,又失血过多,得亏展护卫以真气续命,给姑娘争取了救治时间。”……
“否则啊,当初那般严重的伤势,能不能救回来,”顿了顿,“实在悬。”……
他们说话声很轻,但毕竟习武之人比常人要警觉上许多,那床边打盹之人,还是被惊醒了。
先看床上的病人,确认人没丢后再去看进房来的送药之人:“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白面上显出些许暧昧的神采,隐晦地朝展昭使了个眼色,直接将药碗递与他:“给,展护卫,药既已送到了,这儿便没我什么事了,快给隐姑娘喂药吧。”
这精明师爷着重在“喂”字上加重了语气,像是在暗示什么。
甩了甩袖子,出房去了。
展昭接过药碗,如有所悟,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明白。
扭头就对上丁隐意味不明的视线,美人素颜如花,青丝披肩,微微凌乱的隐大夫,正以幽幽的视线静静地瞅着他。
“额……隐娘……”
“唤我‘阿隐’也可以,这是我的闺名。”
“阿……”隐。
简简单单两个字,蕴含的意味却弥足深长。“隐”字未唤完,展大人自己就先闹了个大红脸。
“不知展大人字什么?”
“……展昭,字熊飞,现任开封府四品带刀护卫,常州府武进县人士,家无妻小,尚未婚配。”
噼里啪啦一溜串将底细交代了个干干净净,反应过来自己最后说了什么,展大人的内心羞红羞红:“不是,隐娘,你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隐大夫意味深长:“我懂,我懂,展大人什么意思隐娘都懂。公孙先生不是说要喂药吗,展大人怎么还不喂?”
交换了闺名与字号,情愫的暗流涌动在曼陀罗华妖冶的花香上空。
经此生死大劫,二人的关系已发生实质性的变化。
展大人端着药碗不上不下,心爱女子就这么静静地窝在床上瞅着他。
幽幽的视线,瞅瞅他,又瞅瞅那碗热气腾腾的中药,许久,缓缓启唇:“大人就这么打算让隐娘喝了?”
展大人微愣:“你伤的是腹部,没伤胳膊啊……”对上女子幽怨的目光,又恍然领悟到公孙先生那番话的玄妙:“对,我来喂,我来喂。”
一匙一匙黑色的药汁,药味儿苦涩,蕴含的情愫却是馨甜如蜜。
吹一吹,吹散一些热气,小心翼翼地喂到心爱女子唇边,看她乖巧地饮下,缓缓敛下眸去,两颊已然染上诱人的红霞。
原来,她也在偷偷地害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