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挥挥洒洒抛了一沓纸的墨点,上?万个字组成的一本宝典。宋知濯的眼几乎是贪婪地将每一个字望过,那些横竖撇捺仿佛是描绘出了他光明的前程。
他在门窗紧闭的书房里将其尽数递给明安,用暗沉的嗓音叮嘱,“你到儃王府一趟,亲手交给儃王,同他说,诏书的每一个字都在这上?头,让那位江南来的先生仔细拓下来,务必做到一撇一捺都挑不出错儿。”
明安小心接过,揣于怀内,抬眉而起,“今儿大奶奶往奶奶那边儿去了,进了爷的书房,想必已将那枚印藏在屋子里了。爷,可要我去搜出来?让大奶奶无?可抵赖。”
“不必了,我自去搜出来就成,”宋知濯踅到椅上?,两个手指在髹黑的案面闲敲着,“釉瞳什么都不知道,不必问她的罪,更不能让她晓得这件事儿。让她就将那印放进去,不过是全了童立行的心。”
“爷,恕我愚笨,难道要让大奶奶去通报那童立行,这不是反助他弹劾咱们吗?”
宋知濯背烛的另半张脸陷在晦暗中,胸有成竹地笑着,“得让她去,近来,二殿下在朝堂上?假借政见不合,处处与太子作对,二殿下又与我走得近,童立行那老匹夫,想趁着整治我,一并替太子拔了二殿下这根肉中刺。只有让他相信赃证已稳妥的放在我这里,他才会先发难,也只有他先发难了,我们才能后发制人。童立行在圣上跟前儿,必定说了不少二殿下与我相交的话?儿,届时来查捡咱们家,什么也查不出来,圣上就会疑心是太子想借此铲除二殿下,往后再抄捡太子府,……那这份诏书,就是太子为保其位、联合童立行陷害二皇子的铁证。”
“小的明白了,这就叫请君入瓮,先让那老匹夫得意忘形,再将他置于死地!”
言讫,见宋知濯拔座起身,率先踅出门,“我去父亲那儿一趟,你赶紧往儃王府去。”
二人相继出院儿,为着同一个目标,去往不同的方向。
月坠在天上?,像一把弯弓,将它?的冷霜的光射向整个人间,欢愉的人间。
整个外间兜满了莺声笑语,侍婵像是戏楼上的说书先生,独坐在榻上?,眉心绽出酣畅淋漓,绘声绘色地描绘着白日里‘娇嫦娥二两拨千金,奴玉翡弃甲慌逃窜’的大戏。众人围站在侧,闻之无?不欢欣鼓舞、拍手叫好。
一片悦耳的喧嚣传入里间,仿佛是两个人世匆匆的交汇。明珠独在长案下一个绣着八宝莲花的蒲团上盘坐着,虚睁着双目,唇扉翕合中,低诵着一段滚瓜烂熟的经文。丫鬟们嘻嘻的笑声灌入耳中,就是万丈红尘的碎屑,扑朔在她心头。
没有人知道,实则晷昼中那些称王称霸的宣言,是在迫不得已中被嫉妒煅烧出来的,实则她已觉自己被童釉瞳的音容相貌击得溃不成军,只得捡起这些唯一可及的来负隅顽抗。她不知道童釉瞳听见那些话?儿会如何,反正她认为自己才是战败的一方。
“奶奶,爷来了。”
不知是谁投下了六月天的惊雷,明珠的心跟着抖动一下,斜挑去眼,望见侍双站在帘下,未几,就有另一个高大许多的身影罩住了她。
寂静中,侍双退出去,宋知濯踱步进来,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深嗅着什么,发出一声重重?的呼吸,“我来了,你不高兴?”
大概长达半年的时间,明珠不曾听见过他的声音,尽管他的名字每日萦绕耳畔、身影旋在脑中,却依旧非常遥远,遥远得似由这里到千凤居的路途。她凭着优秀的记忆力一万次想起他的笑语轮廓,又一万次化作了那些针锋相对的恶言。
此刻,她心内磅礴起一些撕心裂肺的呼唤、甚至有一海的眼泪即将汹涌而出,最终却只是闭上了眼,将手中的红珊瑚念珠又拔转一颗,“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你有事儿?”
“没事儿,就是来拿点儿东西。”宋知濯睐眼望着她的侧影,语气有些平淡的干硬,“我听瞳儿说,今儿她送了样东西给你,你没收不算,还被丫鬟给砸碎了。”
明珠的眼缓缓睁开,斜挑过来,“是我让丫鬟砸的,怎么了?你要是想兴师问罪,那就要让你失望了。横竖我不认罚,我的丫鬟你也一个儿都不能动。”
她扬起的眼角几如一缕向上?盘桓的轻烟,浮生千万重?仿佛都被她瞧不起。随之就有火儿由宋知濯的眼里扑出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想要什么态度?”明珠撑地起身,拂一拂裙面的灰尘,“你想要好态度,就去找你的‘瞳儿’去,她纯真?动人,温柔可爱,我却不是。横竖在我这里,没有一句好言好语,有的是一百筐话?儿同你吵!”
有了屡屡败绩,宋知濯并不鏖战,拂袖而去,抛下掷地有声的二字,“泼妇!”
这两个字就像漫长的夜压在明珠胸口,堵得她一时说不出话儿。直到有两行清泪奔流直下时,早已没了宋知濯的身影。
夜黑得似乎永不会再亮起,也似他永不再来的明天。
不知过了多少个明天,春色还在,蝉声初起。晴空几如泼开蓝墨的画纸,上?头群芳齐开,艳绝牡丹。
曲折的廊下,宋知远已有国士之姿,湛青的衣摆载着踌躇满志,像任何一位对权势有着极高抱负的青年。但偶尔,他已沉出幽潭的目中,还是会闪过宋知书的猩红的双眼,旋即便陷在这种本能的恐惧中惶惶无安。
但一些美妙的意外总会推着他往前,譬如朝堂内定下由他前往兖州视察灾情的旨意。然而出发的前一日,几不曾想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午些微炙热的太阳照着宋知濯伟岸的身躯,他坐在榻上?,循声望过来,沉寂的眼中无?色无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