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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知书(2 / 2)


虚幻的影迭迭往往,风逐渐掏空了整间屋子的温度,冷得宋追惗打?了个颤回过神来。只见太医不知何时走了,丫鬟们也退至外头伺候,整个卧房,只剩下灯辉与月光,幽幽明明地照亮了岑岑的寂静。

一声低低的喘息,宋知书虚弱地睁开眼,睃一圈,原是想仍旧闭回眼去,却望见榻上一个苍郁的影挪过来,坐到床沿上。他?说,“书儿,可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带着极至的柔情。

挣扎一番,宋知书撑起来,欲行礼,又被宋追惗揿倒回去,“躺着吧,好好儿躺着。”

一霎惊诧的沉默后,宋知书望向帐顶的熏球,嘴角噙着虚弱且苍凉的笑,“让父亲担忧了,是儿子不孝。”

他?所有的语言似乎都在这一个笑里,因着某种默契,宋追惗读懂了。那是一个由默默的期待到默默的失望后,一个无力的笑意,唇角弯起的弧度,似乎是一把刀,割断了他?耗尽短暂的一生,对许多情感的期待,也割开了宋追惗那颗冷而坚硬的心,露出里头一些柔软的温情。

他?笑了,干涩的眼里坠下?来一滴泪,“我已经下?令叫衙门里找个人顶上你的缺,今日起你就别往衙门里去了。好好儿在家养病,天下的好药我都给你弄来,不怕,好好休养,一定能将身子养好。”

而宋知书的眼是没有泪的,曾有的星辉不知何时已耗尽成空空的麻木,“……爹,您是为儿子哭的吗?”再后头,他?游离的气息有一些哽咽,“爹,我很想母亲。”

心痛逐寸吞没了宋追惗,使他复复下?泪,一滴、两滴、一生该有的眼泪,“爹在这里,爹一样疼你,书儿,别怕,爹以后好好儿疼你……”

宋知书反而笑了,吭哧吭哧地震动着胸膛,望向他?被泪痕覆盖住的雅人深致的面庞,“您年轻得一点儿也不像位父亲,您也不应该是位父亲。”

尔后,他?费力地翻了身,面向壁隅,好像就放开了他?所有的期待,以自己的方式,不留余地。

直到离开前的一刻,宋追惗的眼始终是无能为力地望着他?露在被子外的一个肩头,几如一面冷墙,把他?生为人父的爱意与悔恨完全隔绝在外。最终,泪渍干涸,他?挺直了身子,任凭心的踉跄,只用跄济的步伐跨出了这间屋子。将丫鬟们严厉训斥一番后,他?跟着月亮,踩沙碎玉地独行而去。可走了很久也走不出漫长的风雪,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太大,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仿佛是几千万里的长途,耗尽了他?一生的心血。

于是这一口血,便喷涌在太湖石下,将黑漆漆的天,白茫茫的地染成?了一片刺眼的猩红。

夜东风,几番吹梦,嗈嗈吹起雪与萧。各处廊下?摇着霜白绢丝灯,曳着梅英似霜。从前混沌的一切仿佛在今夜,沉淀出了一个寒冷的结果。

满月照着宋知濯匆匆忙的履步,才错过了太湖石,明安紧步跟上,“爷放心,太医不是说了,老爷只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吃两剂药就能好的。只是老爷这一病,您要辞官的事儿,怎么好再开口?”

咯吱咯吱急促的雪沙中,宋知濯闷闷地颔首,一截玄色的衣摆摇一摇,在夜里不大明显,“不妨事儿,过几日再说一样的。你放心,父亲必不会为我的事儿气的急火攻心,他?是为老二。”

“那……,”明安小心斟酌,提着灯笼侧首,“咱们可还去瞧二爷吗?”

宋知濯挂起一丝释然而伤怀的笑意,脚步匆忙,“去,毕竟我们是亲兄弟,他?病得那样儿,我该去瞧瞧的。”

俄顷,明安将眉头攒得死紧,“爷,太医都说二爷的身子不成?了,往后咱们宋家就只有您这一位少主子、老爷也只有您一个儿子,百年后,还?得是您继承这国公爷的爵位,只怕您想自立门户,没那么容易吧?依我看,咱们还?是别走了,况且您自个儿说要走,奶奶可什么都不晓得,回头您自个儿出去了,奶奶不一定答应呢。您瞧瞧这些时候,一趟也没回来过,明丰来拿东西,也没说奶奶有话儿捎给您,我看呐,八成是要跟您老死不相往来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宋知濯顿步回首,恶狠狠一呵,复又行路而起,“只要她心里没有别人,那我就总有法子。我警告你,这话儿你别跟明丰提起。”

“晓得了晓得了。……只是爷,我还?想着要不要告诉您呢,如今也只好说了。咱们奶奶近些日在清苑,总招一些读书人上门儿,周围人户都议论纷纷,说什么‘这个小妇人不得了,才出了宋府,就想着找男人了,简直伤风败俗’……”

未知行到哪里,有一片竹叶疏影,沙沙响彻,伴着宋知濯略疾之声,“什么读书人?”

观他?急色,明安倏而一乐,“爷别急呀,听明丰说,奶奶是想把大的几个丫鬟许了人家,托沁心姑娘打?听良人呢,有准了,便将人请到清苑去相看相看。”说着,那脸上又挂下?来,“不过咱们奶奶您是知道的,向来不大讲个规矩,直勾勾的就与这些男子在厅里相谈,传出去好些闲话儿,难听得要死,爷想个法子将那些人都打发了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玉沙响起,宋知濯面上的急色融为一个淡淡的笑意,“这也没什么,那些丫头大了,也该嫁人了。至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你奶奶也不大在意,我也就不大在意,随她高兴吧。”

风簌怯怯,满襟依黯,未几已入院内,只见廊迴莺啭,丫鬟们聚在庑外,目露愁色,被几盏宫灯徐徐地摇撒四方。方才一抹松快的畅意随之消散,一股浓浓的哀切弥散在宋知濯胸腔内。他?又一次,要以芜杂的情绪,来面对一场离别。

以慧芳为首,丫鬟纷纷福身行礼。宋知濯的眼睃过一人手上端的药,便疑上眉心,“你们不进屋去伺候,都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老二的身子可好些了?”

“回大爷,”慧芳抽抽搭搭,拈帕搵着一滴又一滴的眼泪,“爷不让我们伺候,也不吃药,老爷病着,又不敢去惊扰。还?求爷进去劝劝我们二爷,叫他好好儿的把药吃了。”

宋知濯接过那方檀木盘,一手抬着药推门入内。只嗅见大大一间屋子满是酸苦,想来是打翻的药。果然,甫入卧房即见床前一滩水渍,青灰宝幄半撒半掩,罩着宋知书衰弱不堪的身子。

算起来,他?们已经好久不曾见过面,骤然一见,像隔了几辈子,已经险些认不出眼底下?凹陷的面颊、萎缩的皮肉、这副枯败的骨头是那个曾经放浪不羁的宋知书。

然,他?笑了,狭长的眼,歪出的亮铮铮的虎牙,又是他。他?的声音几乎是抓不住的一缕风,随时要散,“大哥?你怎么来了?有劳你,这样忙,还?想着来。”

他?的眼很快瞥过去,浮生千万,仿佛已经不值得多瞧一眼。宋知濯就势坐在床前一根折背椅上,声音干哑而平静,“把药喝了。”

“没什么好喝的,”宋知书仍旧笑着,透过两片帐间宽宽的一条缝望他?一眼,一如从前那样总是漫不经心,“太医不是说了麽,喝了药也就多撑些日子,没什么差别。大哥,你留恋红尘,你长命百岁地活着,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想早点到下辈子,重头来过。”

“这辈子都没到头,想什么下?辈子?”

“那是你没到头。”他?将上半个身子奋力挪到床边,一个马尾垂下?床沿,两片唇一启,全是讥诮,“大哥,别装好人了,咱们兄弟什么时候好到了这个地步,也值得也来替我惜命?”

宋知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觉得胸膛里堵着什么不上不下?。沉默中,宋知书又再开口,调笑依然,“大哥,你我打?小就不怎么对付,临了了,也不必装什么手足情深。”说到这里,他?抖着胸膛剧烈咳嗽起来,仿佛两片肺都要跳出来,随着胸口渐渐平复,笑容亦随之沉下?去,“我恨你,此刻更恨了,从前就什么都比不上你,眼下还?要你来见到我这副样子,你能不能走?”

轻轻地,宋知濯叹出一缕气,忆尽了平生情分,到头来似乎只是浅薄,“可有一点,你比我强得多,起码父亲会为你急得病倒,他?会为你、与你的母亲掉泪,他?仅有的温柔慈悲都给你们。却从没给过我、给过老三。宋知书,我也很羡慕你,你比我拥有的多很多,你为什么不知足?”

他?侧在鸳鸯枕上的脸迸出一个放肆狂妄、却苍凉无边的笑,“迟来的东西,我宋知书不稀罕,你想要,你拿去!”

外头是风与雪的萧瑟,在这富贵的红粉翠乡,灯辉似姽婳的萤火,绮帐纱窗,暖屏浮香。宋知濯却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冷,他?从未这样坚毅地认定自己的选择,离开这里,离开那些充满无奈的绝望。

他?注视着宋知书,望见他?脖子上挣出的经脉,是一片玉碎的断纹。渐渐的,他?明白了宋知书,懂得了他?的选择,是以一种杀死自己的方式,杀死那些源源不断永远会冒出来的渴求。

作者有话要说:宋知濯:告别身后那些爱或不爱的,到前路上找到自己

明珠:你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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