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挑灯的小厮后退两步,宋追惗借着昏黄的光晕,将他似忧似患的面色打量一番,“孙管家,有什么事儿吗?”
“有件事儿,想着还是先同爷禀报禀报。今儿傍晚,太太在园子里闲逛,不想二爷闯了出来,嘴里喊着二太太的名儿,逮着咱们太太好一顿胡言乱语,将太太吓得不轻。”
“他?”宋追惗沉下去的面色绽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摇首望着那一轮浮云伴着的满月,“你不提,我都快将我这二哥忘了。他不是好好儿关在院子里吗?怎么会偷跑了出来?”
那孙管家稍一?埋首,陪着个淡淡的微笑,“看管的小厮打了个瞌睡,谁知一错眼儿,就让他跑了出来。我想着,二爷疯疯癫癫,又?有伤人之嫌,这两年总将他关在院儿里,倒没什么大事儿。可谁都有个疲乏的时候,往后若再有哪个小厮没留心,又?让他跑出来胡言乱语,岂不是有伤体面?如今咱们家的新奶奶,可是吏部尚书的嫡女,还是延王殿下的表妹,这一?家人同延王都走得近,……要是不留神伤着了太太,岂不是就伤了两家人的亲戚情分??”
身侧是一棵松柏,叶影婆娑,摇晃月色,宋知濯背起了手,黛色的襕衫在风里勾荡。时隔一?刻,他挂起眉,朝孙管家扬一扬下巴,“你今儿不提,我都快忙忘了此事。这都小半年未见过二哥了,就去瞧瞧他吧。”
身后的小厮朝孙管家递上一?盏霜白的绢丝灯,二人便一?前一?后地折了方向,乘着渺渺茫茫的月色,走向一?条情冷心凉之路。
飘香藤的香味儿暗馥浓郁,使宋追惗皱了眉,而更令他皱眉的是趴跪在幽光浅伏的地板上、像只野狗一?样用手抓饭吃的男人。这是他的亲哥哥,他的黑靴慢跺着,围着这一?个蓬头垢面毫无尊严的男人转了一?圈儿,渐渐就有一?线唏嘘由他鼻息内喷出。
负责看管该院儿的那位小主事垂着脑袋,一?双眼追随着他沉稳阴鸷的步伐,“回爷,二爷现今是越来越糊涂了,送来饭摆在案上,他偏不坐着吃,回回都端着碗这样儿吃。下人们来扶他他也不肯就座,非说是案上太挤人太多,小的们也没个法子。”
绮窗纱眼里钻进来许多细蛾,绕着两盏昏沉沉的银釭,以致案上一?碟金酥芙蓉卷上躺了满是零碎的蛾尸,像爬满华帐的蚁,透着股子可怖的恶心。地上那人却不觉似的,掏空了一?个碗,又?像个猴儿一样蹿起,抓了两个芙蓉卷,惶惶缩到墙角里拼命往嘴里塞,咂啖大嚼。
他躲在一方长案下头,几如四四方方嵌着一?幅戏猴儿的画。宋追惗果然笑了,夜风狭长而动,扑来了靡靡艳香,也卷带着他的声音,是一种腐败而轻盈的讥诮,“二哥?二哥,好好儿的饭不吃,作甚要吃那些脏的东西?你这样儿,叫人晓得了,岂不要说我如今当了家,反叫你这位二爷弄得落魄潦倒?快起来吧,我叫厨房里再给你做些吃的。”
那人瑟缩着,退无可退,一?双眼透过凌乱蓬发,露出痴痴的恐惧,将头拨浪鼓似的摇着,囫囵不清,“青青呢?青青呢?我不袭爵了、你把她还给我,把青青还给我……”
“二嫂死了,”宋追惗撩着衣摆落到案上,一?只手翻出一个青釉盏,指端在口端徐徐打着圈儿,“你忘了?连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块儿,一?尸两命。二哥,我知道你想替她报仇,你一?定恨死了我,可她是因为你死的,你实在不该恨我。谁叫她一?个好好儿的清白女儿,偏偏嫁给了你?”
晦涩地一对视,只见那男人口中喁喁切切地似乎在说些什么,或者只是单纯重复着一?个名字。渐渐地,他的眼同样对过来,眼白的血丝拉开无尽的仇恨,“青青、青青……青青是你害死的!你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
宋追惗极淡极轻地笑着,瞳孔倒折出月或烛凉丝丝的反光,“为了你,二嫂与我无冤无仇,杀她自然是为了你,谁教当年是二嫂先有了身孕?若是真替你生下个儿子,爵位就要落到你的头上,我如何能眼见日思夜想的东西落入你的口中?”
就在那人狂怒的眼中,他缓缓拔座,旋转了衣衫,留下一?片冷硬而挺拔的背脊,“二哥,你都疯了这几年了,想必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今儿我做弟弟的,就成全了你,留你些体面尊严,不必再苟且人间,去与二嫂相会吧。或许你们一家在阴曹地府相逢,届时记得谢我的成全。”
言讫,他朝那小主事斜挑一?眼,主事便旋身出去,未几带进来三四个人,其中一?人手上拉扯着一?条细细的麻绳。尔后传出衣裳簌簌地摩挲,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吁喘,这一?切却无法再吸引宋追惗的注意,他只是走向窗前,望向那轮冰冷的月。
这股渗入骨头缝里的冰冷是被辉煌明媚的烛火驱褪的,或者,是张碧朱一个璨若星辰的笑颜?宋追惗亦无从辨别,他只知道,当他的步子踅入棂心月洞门内,似乎就从一?片刺骨的海里跋涉了出来。
她在榻上笑着,眼眉儿妩媚争春,有着纯与欲相辅相成的美丽,那芳菲的裙即将如水莲花一样荡过来,不料却被半路杀出来的绿茵捷足先登。
“爷,今儿怎的比昨儿还晚?”绿茵围在宋追惗身前,替他解下了腰间的一?枚香袋儿,就这功夫,回首朝两步外的张碧朱得意一笑,“这些伺候人的活儿哪里用太太来做?太太是官爵家的小姐,打小就是娇生惯养的,可别折腾了一?双嫩手,还到榻上坐着吧,我来替爷宽衣就成。”
大概一?个男人的粗心无法察觉这些微妙的斗争,宋追惗只是对着张碧朱展露一个葱蒨的笑容,展开了双臂,任绿茵爬藤一样的指端围着他绕转。
二人落在张碧朱眼中,俨然是那主仆情深,柔情蜜意,气得她鼓起腮,闷不做声地将手边一只盛燕窝的水晶碗一?扬,淅沥沥泼了满榻的羹汤,她却兀自旋裙引风地踅入台屏后的卧房。
叮呤咣啷的声响引得门外两名丫鬟进屋收拾,亦引得宋追惗心头一霎发急,却仍只是横着双臂让绿茵更衣。
那绿茵水蛇一?样的腰肢转一?转,由大柜子里翻出一件莺色萱花连枝的直袍,一?壁替他套上,一?壁猫着声儿调笑,“哟,千金小姐发脾气了呢,爷不进去瞧瞧?”
烛光闪耀着,照亮了宋追惗一?个无愁无绪的闷笑,“正好让她收收她那跋扈张扬的性子,我去,愈发惯得她没了体统。”他的眼朝台屏后头远远望一?瞬,旋即收回,亦收起了那真实的一?缕笑意,转成一?丝虚浮在唇角的弧线,“你也别总招她,她气性大,回头她发起火儿来真把你怎么着,我可没闲心管。”
绿茵嗔瞪着眼,一?个软若无骨的指端往他胸口上戳一戳,“你这人就是这样儿没良心,用得着人朝前用不着朝后的。好嘛,才?打发了一?个倾国倾城的艳海冠芳,又?来了这么位娇媚横生的千金小姐,我算什么呢?不过是个低贱的丫鬟,人家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太奶奶,我算哪个名号的人,也敢去招她?”
她眼波横转去窥他的面色,窥见的只是一个惯常温柔、却荫凉的笑意,使她认识到这个人,似乎是凌汛黄河里打捞上来的一?块冰,只怕用一生、一?身也将他捂不热。
幸而她已经习惯了他虚假的温柔与本质的冷漠,只将嘴瘪一瘪,“算了算了,我还是本本分分?做我的丫鬟,不敢痴心妄想。只是你这位太太,也真太跋扈了些,在你面前也敢摔碟子砸碗的,忒没了规矩,哪里有千金小姐的样子啊?心肠也歹毒,前儿就将外头伺候的翠儿罚了,翠儿不过就是不留心踩了她的裙嘛,她就让人翠儿在厅上跪了半个时辰。”
她的玉枝灵巧地系着他衣衫的带,偶然一抬眼,即见他别有深意的笑意,“这种话儿还是不要说了,她心肠再歹毒,又?怎么比得过你我?你下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闻言,绿茵不满地轻跺了两脚,旋裙穿堂而去,宋追惗则自踅入台屏后头。屋内点着乌合香,是一种陌生而温暖的味道,宋追惗平日是不熏香的,此刻却不由神地适应了生活里一?些微小的改变,譬如这一?袅乌合香、譬如张碧朱扭向窗外的蛮细腰肢。
他靠过去,挨着床沿坐下,对着她松髻上的一?枚玉梳轻轻发笑,“怎么又?生气了?也该有个缘故才?是,你说出来我听一听,若是有理嘛我向你赔礼致歉,要是没理,你下回也改改你的性子。”
这一?位却抖两肩,整个身子又?向前挪动一寸,望着纱窗外影影绰绰的月儿,也不说话儿,只是春怨未肯消。
作者有话要说:张碧朱的少女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