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门缝中透出的眼珠浑浊无神,幽暗光线下,让人几乎觉得那不是活人的眼睛。
而门后那人似乎只是老眼昏花,盯着他们看了会儿,门随着吱呀声慢慢打开,背光像是强行扯着嘴角笑问:“二位,是天清山的仙师?”
声音苍老沙哑,像砂石刮过木板,干涩难听,脸上的表情勉强可以算上个热情。
师重琰已经毫不避讳地抬指塞耳,面露嫌弃,他见林枫最初些微惊吓后尚能温和微笑以对,心道这小道士教养真好。
林枫朝门后人慢慢走过去,温声笑道:“仙师不敢当,我们是天清山弟子,奉师门之命,前来除祟。便是你们村子受地精烦扰吧?”
“奇怪了。”师重琰捂着一边耳,轻笑。
林枫奇怪地看向他,他只笑看老者,接着道:“老人家好眼力,我们未曾道出来意,你竟一眼就瞧出我们是何人?”
老者站在门口,面对师重琰的质疑,遍布皱纹的干瘦脸上沟壑都没有丝毫变化。
师重琰平日不着调,此刻所说不无道理。
林枫不擅疑心,经这么一提醒,不由得打量起老者神色。
此刻他二人均未穿道袍,骑马而来亦无佩剑,若说老者仅凭外表便认出他们身份,着实牵强。
老者开口,却是答非所问:“算算时日,仙师该到了。”
师重琰心道放屁,算算时日,仙师该去了三四个来回了。
“天黑了。”不待二人再说什么,老者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声音缓慢,“仙师路途劳顿,先休息,明日再除祟吧。”
若是地精作乱,很简单便能解决,何须过夜。
林枫心中疑惑更甚,立于门口两丈远,温声问:“请问老人家,烦扰你们的东西是何时开始作祟,又是怎样作祟?”
老者定住,默了须臾,似在回想。
“大约是,两个月前开始。”他用含糊沙哑的声音道,“地里种下的萝卜,不知道怎么的,长出来全变成了土豆。”
“土豆不好吗?”师重琰插话问,“比萝卜好吃多了,还充饥。”
林枫这段日子瞧出这人挑食,顿顿蔬菜总能挑出两种不吃的丢在一边,没忍住眼一翻白了过去。
“土豆?不好,不好。”老者连连摇头。
这对话比眼前的情状还诡异得多,林枫打断道:“老人家,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老者道,“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仙师,仙师可算来了,可算来了……”
字里行间,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仙师先休息吧。”老者用着从方才一直未变的笑脸,重复道。
林枫刚想问师重琰什么,旁边已伸过一手,推开门,毫不客气地边朝里走边道:“也好,那便不客气了,我们住哪儿?有热水么?”
他没忘记将门口的林枫也揽进屋内,嗅着屋里闷浊的空气,附在他耳侧小声道:“仔细点,这村子不对劲。”
林枫瞪他,不对劲还进屋?!
师重琰借着林枫这张讨巧的脸,眨眨眼,纯然无辜,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家里只有我一人,有空屋,仙师将就将就吧。”老者说着,拿起桌上蒙尘的油灯,转身往里屋走去。
师重琰拍了把还在打量四周的林枫,抬脚跟上,小狐狸跟在两人身后,精亮的眼扫过屋里照不见的角落。
“仙师先在这儿休息。”老者将油灯放在屋内唯一的小桌上,照亮一方逼仄的空间。
屋里弥漫着股潮湿的霉味,堪堪能挤下两人的木床上铺着薄被,看上去又冷又硬。
“我去烧水,厨房里头还有点吃的,我去拿来……”
老者说着,往屋外没了烛光的暗处走去,佝偻着背,脚步略僵硬蹒跚。
老人家一走,林枫立刻转头看向师重琰:“这里……”
师重琰哪儿都不想坐,只能站着,抱着臂朝老者离去的方向一抬下巴:“他已经死了。”
“?”林枫愕然,“可他分明……”
“眼珠浑浊,瞳孔散大,不知你有没有注意,他脸上的表情自一开始挤出笑之后,就没有变过。”师重琰道,“人死后肌肉僵硬,他行动也不大利索。还有一点,从见到他开始,他便没有眨过眼睛,而活人,是无法做到的。”
“是有妖物附在了尸身上?”林枫推测着问。
师重琰摇摇头:“有种东西,叫做尸傀儡。”
林枫在书上见过此物,不由皱眉:“我听过,书上说是一种魔族的邪术。”
“对,”师重琰点头,“施术者操纵尸体令他依自己所想而行动,乍一看状似活人,实则除了会动会说话外,已然死了。”
上一任魔尊在世时,尸傀儡曾经在人魔之战中被魔族当做战力横行。
而自师重琰继位魔尊以来,许久未曾听闻,不曾想在此处遇见。
“你知道他是尸傀儡还进来?”
好一招清新脱俗的羊入虎口,林枫第无数次觉得这魔头脑子不大对劲。
“嘘。”师重琰竖指覆在林枫唇前,“不止他,整个村子都不对。”
“傍晚不见炊烟不闻饭香,只见人影不闻人声,甚至……小道士,你发现了么?”师重琰低声道,“村中,甚至没有犬吠。”
月色婆娑树影映于窗上,与屋中昏暗烛光摇曳下的人影融为一处。
师重琰神色随着烛火忽明忽暗,林枫望着他,后脊忽的爬上丝丝凉意。
师重琰接着道:“从踏进村子,本尊就好像闻见了死气。此处,兴许没有一个活物。”
“……死气?”林枫面色渐渐泛白,诧异道,“你是怎么闻出来的?”
师重琰在明处的那半唇角浅浅上抬,无声笑道:“见过的死人多了,自然就能闻出来了。”
没等林枫去想这话中是什么意思,老者去而复返,手中端着两个大碗,僵硬地放在有微弱烛光的桌上。
“仙师,吃饭吧。”他浑浊的眼僵直地看向他们,嘴角还是那个弧度,口中念道,“我去烧水,我去给你们烧水。”
分明还是同一个人,隔了会儿再见,约莫是心理使然,林枫从他每一丝皱纹中都瞧出了不自然的鬼魅。
“多谢。”师重琰大咧咧道谢,待老者离开后走到桌边,眉头不由得挑起,抬袖掩鼻。
“里面是什么?”见他神色,林枫便不愿上前一观了。
“会把隔夜饭吐出来的东西。”师重琰嫌恶地离开桌前,“吃了直接见阎王。”
主人不知死了多久,拖着不知何时会腐烂的躯壳,屋里哪还能有人能吃的东西。
林枫冷汗之余又有些怅然:“是因为我们来晚了,他们才会被……”
“恐怕未必。”师重琰轻轻道,“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这里真有什么地精作祟吗?”
林枫怔住,师重琰不知对谁讥讽一笑:“从未听说地精能伤到人。恐怕从头至尾,就是有人想将天清山的人诱到此处,用这些尸傀儡来招待你们。”
林枫皱眉思索:“这么做是想……”
“谁知道呢。”师重琰无所谓道,“许是寻仇,许是无聊,许是觉着太平日子久了,想挑起些事端也说不准。”
除去最先几年端了几个仙门外,师重琰均是一副耽于享乐的模样,未曾主动对外挑事过。
魔族中早有些人躁动不安,师重琰不是不知,只是懒得管。
“若是你们师门的人在此处命丧魔族之手。”师重琰勾唇,“那我可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魔族旁支众多,并非都受师重琰所控,然旁族却不会管这些。
众所周知,魔族所为,皆是魔尊授意。
林枫不由苦中作乐地笑话他:“你这魔尊当得……”
“我倒是不在乎。”师重琰反笑他,“先别急着笑,照照镜子,现今你是才魔尊。”
林枫面上笑容渐渐消失,最后不冷不热地“呵”了声。
这颗烫手山芋,迟早给你丢回去。
有人看破一切还乐得自投罗网,林枫也只能问他:“那你有何打算?真在这住下去?”
“本是打算将计就计,瞧瞧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来的。”师重琰眉目纠结地又扫了眼屋内各处,“没曾想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罢了,走吧,本尊不玩了。”
语毕,他先往屋外而去。
林枫和小狐狸幽暗中对视一瞬,已然都习惯了魔头的想一出是一出,抬脚跟上。
师重琰的身形却在门口顿住。
只见老者又去而复返,提来桶水,发直的双眼浑浊涣散,嘴角僵硬地扯起:“仙师,要去哪里啊?”
“仙师,水来了。”
“仙师,天晚了,回去休息吧。”
“仙师……”
一声声难听的呼唤仿若催命,师重琰烦躁地一脚踢翻木桶:“滚!”
木桶盛着的东西哗啦洒了一地,腥臭难闻的味道冲入鼻腔,发黑粘稠的液体洒了满地,隐约能看见有东西在里头缓缓蠕动。
师重琰将人踢开,嫌弃地提着衣摆跨过地上那滩东西,掩鼻对林枫道:“走!你还在干什么?!”
林枫正弯腰去看那老者,确认果真没有活人的体征,才抱起小狐狸离开。
他最喜欢这小狐狸雪一般的皮毛,若弄脏了,可惜得很。
师重琰边往外走边骂道:“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哟。”
他顿了顿,冷笑道:“这可真是人丁兴旺。”
“什么?”林枫被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弄得一头雾水,走至门边,忽而有些眩晕。
他轻叹一声:“作孽啊……”
屋外树影下不知何时混入无数拿着武器的村民,皆一言不发站在暗处,僵硬的面孔团团围住这间茅屋。
师重琰哼了声,目光箭矢般射向更隐秘的暗处,似是想将背后操纵的罪魁祸首揪出来凌迟。
“这些个村民能顶什么用?死了也不过是难缠点的死人罢了,当能困住我等?”师重琰扬声讥讽,“鼠辈,何不现身给你爷爷瞧瞧?”
嘲讽攻势奏效的结果便是,面前阴恻恻站在暗处的村民一拥而上,发出不似人的嚎叫,一时间寂静的村中响声震天。
“哼。”师重琰召出剑来,从容不迫。
他一手捏诀,凌空画符,剑抵符上口中默念,袖袍翻飞间,金光汇于剑身,映得邪祟无处遁形。
林枫看这夺目的金光看得心惊,忍不住出言提醒:“你的法……”
“力”字还未出口,就见金光渐趋黯淡。
无风自动的衣发翩然落下,四周寂静非常,仿若一切未曾发生。
师重琰已经记不清上次这么丢人是何年何月的事。
他面上神色未变,缓缓放低手腕,剑尖指地,当下便心生狠戾。
今晚在这儿的,除了他身后一人一狐,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林枫。”师重琰低声唤着,唇角在暗处勾起,“这次你不必收着了,有多少法力都朝他们使吧,还有——”
他语气陡然锋利,挥剑转身,剑锋掠过林枫颊侧削下半缕碎发。
发丝晃悠悠自肩头飘落的同时,剑尖噗嗤一声,传来刺入人体的声响。
“还有藏在暗处的这些老鼠。”师重琰阴沉道。
林枫反应过来,侧身退步,转头瞧去。
只见先前被师重琰踹至角落的老者不知何时鬼魅样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神色依旧僵硬,手中却握着把闪过寒光的匕首,瞧位置,险些便要刺进林枫后心。
来不及讶异,屋外尸傀儡们先前被那道金光驱散,金光一暗,它们又遵从命令,潮水般围拢上来。
林枫忙召出剑来,清醒之下他还从未下过杀手,攥着剑柄的掌心都有些湿滑。
“胆子真不小。”师重琰握着剑柄转了转,“这匕首浸满邪气,要是被刺上一刀可麻烦得紧。”
剑搅动着骨肉发出令人不适的声音,随之,那苍老具躯体内发出一阵桀桀的怪笑,牵动着老者干瘪的唇角抽搐般抖动。
狐狸在林枫怀里炸开毛,它此刻修为尚未恢复,与一只普通的狐狸没有两样。
“别怕。”林枫温声道,“抓紧我,别怕。”
“你对只狐狸倒是温柔。”师重琰还有闲情打趣他,“什么时候对本尊也能这般?”
林枫道:“等你什么时候如它这样乖巧。”
“乖巧?”师重琰的剑从老者胸口拔出,带出腐臭的黑血和碎肉,冷笑道,“它化出妖相来一口吞了你绰绰有余!”
老者趔趄着后退一步,喉咙里怪笑更甚。
“它声音怎么这么奇怪!”林枫激起一声鸡皮疙瘩,剑指屋外的同时不禁回头张望。
随后他便瞧见了令他胃泛酸水的场景。
老者腐败的躯壳自头顶裂开,宛如脱衣般,另一个人形的东西耸动着,自里头怪异地钻出。
那东西的声音远不似先前苍老沙哑,尖着嗓子甜腻腻地开口:“尊上好悠哉呀,都这种时候了,还能跟小情儿调情呢?”
听声音,哪是什么老人家,分明是个妖娆女子。
“呵。”师重琰甩去剑上脏污,“你倒是聪明,躲在尸傀儡躯壳下掩盖掉一身魔息,教我们无法察觉。”
说完又嫌恶道:“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躲在一个死了不知多久的糟老头子皮里,都不嫌恶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