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恒无奈地看着双腕间冰凉的镣烤,幽幽地叹了口气。
悔过房乃惩戒犯错的宫人的地方,说白了就是内宫的私刑室。虽然墙壁上没有示威般挂满各种稀奇百怪的刑具,但是一些或大或小的木箱整齐地堆在墙角,隐约能窥见锁扣上斑斑点点的暗红,在无形中散发着压力。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令他惊异的是眼前这个意料外的探视者。
即恒至今为止的人生可谓跌宕起伏,用他自己的话概括起来就是:从一个牢房不停地换到另一个牢房。会来探视他的人也无外乎两种:伤害他的人,和被他伤害的人。
而这次却出现了例外,他再怎么想破头也猜不透这个人为什么会来看他,既没有带慰问品也没有带凶器,一来就将宁瑞送来的点心当着他的面吃得一干二净。末了,心满意足地舔舐着唇角和指尖,评价道:“好甜。六公主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吗?”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十分认真地问。
即恒足足看了她半柱香的时间,才说:“娘娘,有何贵干?”
露妃撑着下巴与他对视,勾人的眼睛里满是道不尽的笑意,风情万种地抿唇笑道:“听说你惹毛了陛下被关起来了,专程来看看你。”
即恒忽觉背后一阵发凉,他移开视线,装作恭敬地垂下头,低声说:“承蒙娘娘厚爱,卑职何德何能……”
露妃轻轻笑了出来,走到即恒跟前,俯身伸出细长的手指勾住即恒的下巴,将他的脸扳过来正对着她,低语道:“怎么了,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是挺热情的吗,现在倒不敢看我了?”
即恒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对上露妃的眼睛,脑海深处一瞬间闪过一丝莫名的恐惧。如此近距离的对视中,他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睛的虹膜比普通人的多了一圈,乌亮的色泽由内到外一圈圈淡下来,更加突显出中间的瞳粒出奇的黑,教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像魂魄被勾走一般。
露妃满意地绽开笑颜,目光透过眼前幽深的水面试探而入,仿佛在意图攫住他的思想。忽地少年别开了头,一并挣脱她的钳制。
心头突突地跳,他闭上眼静了一番,眼前仍不住冒出三圈深浅不一的瞳仁的光影,如黑暗中隐匿的鬼目。记忆中恍惚想起有个人曾经说过:三色瞳,也称鬼目,对人虽没有多大危害,但会惑人心志。
他微吸了口气,往事一旦回想起来便如抽丝剥茧般扯出一串,他还记得那时他因为好奇差点被一只小妖蛊惑拐跑,男人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掴在他脑后,将他打醒过来,教训道:“没事跟三色瞳玩什么对视,你以为你是妲己回眸一笑步生花啊!多大的人了还能被拐卖,说出去都丢我的脸!”
如今男人的相貌和表情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巴掌落在后脑,哪怕现在回想起来都还隐隐作痛。幸福的记忆总是忘得很快,而不愉快的记忆不论何时重新想起都不会变成愉快的。
他顿了顿将无用的记忆甩出脑海,不露痕迹地避开露妃的视线。
三色瞳既然叫鬼目,那是妖异的特性。露妃身上的气很杂,又若隐若现的,有时连他都分辨不出。但她毫无疑问是人类。
他壮起胆重又看向她的眼,这一回看得很仔细,凝视了很久也没有儿时印象中那种混沌失忆般的感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露妃忽然说道。
他一怔,深瞳中霎时闪过一丝波痕,宛若平静水面下的一次微小的震荡。
“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人类?”露妃笑盈盈地说。
即恒藏起内心的波澜,干笑了两声:“娘娘多心了……”
“承认也没关系,本宫宽容大度不会与你计较的。”露妃眨了眨桃花眼,唇边尽是似曾相识的无耻笑容。她刻意长叹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天生的,别人羡慕不来。不过也没少招人闲话,有人说这是福祉,有人说是灾祸。即恒队长你觉得呢?”
即恒不明白露妃这番话的用意,可是他隐约感觉到从露妃的第一句话起,她就在试探他。
这是一个能跟陛下比肩的惹不起的女人,言多必失,他不想与她做过多的纠缠,便挤出一丝笑容说:“娘娘何必在意他人的视线,天罗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他努力想了想,“叫做福与祸是好邻居。”
露妃盛满笑意的双眸弯成好看的月牙,轻提罗袖招牌性地掩口笑道:“即恒队长果然风趣,你的意思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即恒尴尬地点了点头。
露妃笑了起来,然而罗袖遮掩的半边脸之上露出的一双眼眸却逐渐淡了笑意,她凝视着即恒,轻声说:“你一直就是拿这句话欺骗自己?”
即恒蓦地怔住,深潭似的眼眸里涌起比之之前更大的波动。他浅瞄着露妃,强自镇定地说:“……卑职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露妃敛目起身,在即恒的注视下款款离去,语调闲适地说:“福便是福,祸便是祸。不论你怎么看它,它始终不会改变自身的本质。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是福,它也不会消除祸的真面目。”
她转过身俯视即恒逐渐苍白的面容,朱唇轻启微笑着问:“你为什么要藏在人群里,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很显眼?还是说,自欺欺人足够支撑你对旁人异样的眼光视而不见,继续走下去?”
即恒无法形容这种被人看穿后又遭嘲笑的惊恐和愠怒。原来露妃早已经知晓了他不是人类,但是她却以一副看戏的心态等待着欣赏他被揭破真面目后狼狈的模样。
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又何必来朝他伤口上撒盐,还一副语重心长好意规劝的态度。在她看来,他为了给自己寻求容身之处的举动是这么可笑吗?
——身为人类中的怪胎,她有什么资格嘲笑想成为人类的怪胎的努力?
即恒抬头盯住露妃,目光中不再掩饰的敌意使得那双深瞳散发出强烈的光芒,在窗□□进的阳光下显得分外咄咄逼人。然而他咬了咬牙,最终只挤出一句:“卑职倒是认为,娘娘一样很显眼。”
露妃怔了怔,似是对即恒的反唇相讥表示不理解,但是随后她牵起一个傲气得意的笑容,说道:“与众不同之人自然比较显眼,凡人就不必羡慕了,羡慕不来的。”
她轻笑了一声,裙摆在她转身时旋起优美的弧线,在阳光中异彩纷呈。直到她带着完胜的笑容离开悔过房,即恒都没有从悲怒之意中缓过劲来。
他垂头丧气地靠在窗口下的墙壁,日光落在身上,轻抚着露出的后颈,暖洋洋地驱散着身上的寒意。然而心底的晦暗又该拿什么来驱赶?
事到如今,他越发畏首畏尾,伸展不开手脚。如果决心要逃的话并非是难事,可是他能走吗?他走了以后其他人怎么办?他不会怀疑陛下说过的话,那个丧心病狂的男人说得出必定也做得到。
他从未这般一败涂地,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感情是累赘……明知如此,他还是一次次跳进漩涡,哪怕是陷阱。
“阿嚏!”突然响起的喷嚏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向门口那张始作俑者的脸,熟悉的笑容此时正因止不住的喷嚏而愁苦不堪,急不可待地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几滴药水抹在人中,惨烈的喷嚏十八拍总算收起了嚣张的势头。
成盛青感慨了两句将瓷瓶收好,才将一张笑脸转向即恒,对上少年诧异的神情。十天的时间并不算长,然而对两人来说都是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时光飞逝世事无常,竟像是许久没有见过一般不真切。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即恒在意外见到成盛青以后心头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心情,强烈到他恨不得挣开枷锁冲上去将他打一顿。
手中紧握的双拳几乎将掌心划破,他闭上眼竭力抑制着铺天盖地的怒意,以保持头脑的清醒。
成盛青自然是明白几分,不过即恒发怒的程度倒是超乎他的预想,他远远站着,讨好似的笑道:“这十天你混得还好吗?”
话未说完他自己就闭了嘴,即恒浑身上下包扎的伤口足以回答他不痛不痒的寒暄。成盛青瞧见他的伤势也不禁咋舌,啧啧叹道:“我真是低估你了,你竟然连陛下也敢动手,我不是让你乖一点吗……”
回想起陛下示威一样向他展示伤口的那一幕,他简直不寒而栗。早知如此,他宁可自己出马也不会冒这个险!
但是他也不能表现出来,说起来还是自己有错在先。一年时间虽然不足以了解对方什么,但是在日常的相处中成盛青还是看得出即恒对皇宫似乎心有抵触,所以他才有意隐瞒了任务的目的地,连子清他们都没有说。
这下子可怎么办,从空气的窒闷程度看已是前所未有的僵局。以前他小骗一下都能让他气好几天,如今这一场大骗岂非是连最后一点情谊都赔进去了?未免有点得不偿失了吧?
就在成盛青难得开始自我怀疑,并为自己的过错心怀愧疚时,即恒慢慢松开了握紧的双拳,神情却是少见的僵硬紧绷。他喃喃地问,声音里透出一丝紧张:“你见过陛下了?……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即恒居然没有计较他诓他的事,成盛青心下大喜,但是一听他问的话,眉间又重新拢上一片忧愁,走上前痛心疾首地说:“小鬼,你这次真是太不懂事了!陛下是皇帝,是天子,你可以把他的玩笑话当真,但是也该有个度!”他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他说要跟你比试,你还真豁出命跟他比?你傻呀,你知不知道伤害陛下龙体哪怕一个指甲盖也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一口气数落完,犹不解气地狠狠戳了一下即恒的额头,但即恒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面上难以形容的惊愕之情倒令成盛青很费解。他伸手掐了掐少年的脸颊,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干吗这么吃惊,历代的皇帝不都是这样吗,你真不知道?”
即恒回过神,不耐烦地避开成盛青的捉弄,半晌才平复下心绪,有些沙哑地问道:“比试……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成盛青有些回不过味来,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这样?”
即恒匆忙摇了摇头,脑筋转过一圈又问:“那陛下有没有说怎么处置我?”
成盛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即恒正微垂着头等着他的答案,他虽然感到有些古怪,但又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将这份疑惑搁到一边,叹了口气说:“陛下谅你少不更事,便不与追究。只道让你在悔过房认真反省几日。”
说到这里他继续观察即恒的神色,见他仍自低垂着头不吭声,便以为他在内疚,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以示慰藉:“陛下素来爱开玩笑,你也不必过分自责。他是在看在我和小瑾的面子上不想将事情闹大,惹得大家都不愉快。你该为自己的好运庆幸。”
成盛青如此说,倒让即恒想了明白:原来是这样,陛下还不想因他一人同时与六公主还有成盛青决裂。这么说他认为还不到时间?那么到了时间他又会设下怎样的陷阱让他们跳?
那个男人的心计和猜疑心一样重,既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面目,他不信他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又或者他这会儿不追究是为了今后的埋伏,仍然是想借自己为借口来个一网打尽?
他以前从来不会为了未知潜伏的危险而如此心神不宁,可如今这种不知何时会突然跳出来的阴谋和手段却令他心悸不已。这不仅是关系到自己,更因为还牵扯到成盛青与和瑾,很可能还有子清、孙钊、张花病,一共五条命系在他身上,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
感情是累赘……他已经被感情这个词压得牢牢的了。
人类真不好当啊。
成盛青兀自琢磨着即恒瞬息万变的神色,莫名地跟着紧张起来,他心有余悸地低声问:“真没事吧,陛下都这么说了呀?”
即恒淡淡瞟他一眼,闷闷道:“既然陛下说没事,那就是没事。”
成盛青有些吃瘪,看着即恒鼓着闷气的样子,顿时失笑道:“还生气呢?你不是说要游遍整个中原大陆吗,皇宫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别人想来还来不了……”
话未说完即恒就飞过来一记眼刀,让他成功闭了嘴。成盛青自知是找打,连忙换了一个话题,忽然压低了声音强忍着坏笑问:“那你跟小瑾相处得怎么样?”
即恒微怔,倏地想起昨夜她抚在他脸颊上冰凉的掌心,明明很冷却还要为他捂热,结果被自己牺牲脸颊去捂热的窘境。不知为何胸口升起一丝暖意,竟连心底挥不去的晦暗也被冲淡了一些。
但是回想起她平日的斑斑劣迹,又有另一股分外闹心的情绪堵在胸口,最后也只相对客观地评价道:“……不怎么样。”
只是他神情一番细微的变化哪有逃得过成盛青的眼睛,当下他就故意摸着下巴调侃道:“咦咦?你当初不是信誓旦旦要追她吗,怎么栽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