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久辞从校场回到国公府的时候,梁昭歌娉婷站在浮雕影壁后面等他,墨青水裳微微摆动,指尖交叠放在身前。
“渴了吗?”梁昭歌依然如往常优雅,翩然走过来伸手拂过他的帽檐,拨开遮挡视线的雪绒毛。
祝久辞摇头,跟着他走回西苑。
布卷与梁昭歌写下的译文?已然转交给国公爷,祝久辞从未见过他那般严肃的面容,身后是漆黑不见光亮的校场,将士们齐声震天的嘶吼刺破漫无边际的黑夜,黄沙随风而起弥漫口鼻。这些平常让他胆战心惊的排兵布阵,如今却让他在黑夜中寻到一丝难得的慰藉。
北虢国的士兵从未松懈,他们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而站在高墙之上的君主早在二十年前就明白居安思危的道理。
这二十年的浮光掠影,京城确乎纵情享乐纸醉金迷,侯爵世家钟鸣鼎食,不知多少?人沉溺在醉生梦死的软香酥怀中不肯醒来,背后却是籍籍无名的战士从未离开沙场的身影。
祝久辞满含心事离开校场,国公夫人叫住他,带着尘土腥味的指尖轻轻按在他的头顶,“好孩子。”
梁昭歌给他递来茶水,氤氲茶香唤回了祝久辞的思绪,他接过茶盏,温润的杯沿压在唇边迟迟忘了喝下。梁昭歌旋身坐在旁边雕花圈椅里支着下巴看他,腕上的白玉镯子滑落下去,清脆一声砸在老榆木桌上,玉质清透明亮,它的主人却不怎么在意。
祝久辞放下茶盏盯着梁昭歌看,美人面容白皙浅生红晕,一双眸子泛着光彩,似是比平日里还美了些,或许他的担忧是多余的。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几只鸟雀扑闪着翅膀飞过,在遥远的房檐后传来几声清隽鸣叫。他终是忍不住开口:“昭歌……还好吗?”
梁昭歌笑起来:“小公爷怎这般问?”
祝久辞不知如何说,既然梁昭歌是南疆族人,而如今布卷昭告,岂不是他的至亲也在十五年前……
梁昭歌拎起茶壶,指尖轻轻一抬,清透的茶水就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倒进杯盏,在玉璧围困的中央打出一个小旋,他慢慢道:“小公爷可是在担心昭歌?”
他放下茶壶,指尖将杯盏推过来:“小公爷且放心,昭歌无事的。幼时太小,早记不清了。”
祝久辞蹙眉,移开茶盏抓住他手背道:“当真没事吗?”
就算记不清,那也是他真正的家,那里有他的血脉至亲,有他的族人。于他来说,北虢国终究是异国他乡。
梁昭歌笑着挣开手嗔道:“小公爷何时这般婆婆妈妈了?”他抱了几卷字画起身,“当真没事!”
祝久辞叹口气,饮下茶水,信了梁昭歌的话。
白日里曲惊鸿匆匆赶来,寻了梁昭歌一同进国公爷的书房密谈甚久,国公爷早已秘密进宫面圣,国公夫人则留在校场遮人眼目。
约莫一个半时辰过去,曲惊鸿负剑离开,一如来时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转眼消失在小门外。
祝久辞看着朦胧的天色发愁,分明是与昨日一样的天空,一夕之间竟已风云变幻,暗流涌动。
梁昭歌回?来的时候面色有些沉重,瞧见祝久辞看着他,连忙敛了神色走过去。
“小公爷怎没歇息?”他牵着祝久辞走到榻前,“昨夜就没睡,还不趁着白日补补觉。”
祝久辞躺下又翻起身,他抓住梁昭歌衣袖:“要打仗了吗?”
梁昭歌敲在他额头,一点没省力气,祝久辞吃痛唤出声,梁昭歌又叹气替他揉揉。
“小公爷有心思想这些没边没际的,不若梦游周公与他说去。”
祝久辞又被他按着躺下,再欲翻身起来,瞧见梁昭歌眼色,只得乖乖躺下。
“不会就好。”他说。
梁昭歌替他掖上衾被:“不是小公爷操心的事,好好睡吧。”
祝久辞闭眼,过了半刻听见窸窣声响,惊惶睁眼,梁昭歌已然绕过屏风离开。
“你去哪?”祝久辞唤住他。
梁昭歌转身无奈道:“小公爷自己做美梦不够,还偏要强迫别人在旁边嫉妒瞧着么?”
祝久辞红脸,“没有……就是,你别走。”
梁昭歌道:“不走,只是忘了曲小将军给你带的鸿福糕点,我方才走得着急落在书房了。”
他温柔走回来,俯身摸摸祝久辞的脑袋:“国公夫人托小将军带回来的,我这要给你取过来,醒了就能吃。”
祝久辞点点头缩回衾被。
梁昭歌笑着走开。
“馋猫。”
祝久辞看着梁昭歌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木门一声轻响,小室陷入死寂,银骨炭偶尔噼啪炸开,声音煞是明显。
他抓着衾被无法沉入睡眠,若真如梁昭歌所言不必担忧,他自己又怎会慌张到忘了小将军的糕点,国公夫人又如何需要委他人带回?糕点把他当小孩子一样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