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活着?”
“活着。”
“开封还在?”
“还在!我们是大宋的人?了!开封回来了!现在、不、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做别?人?的奴隶了!”
陈开山的几个义?子将他抬起来扔上半空里?,哪怕他们身上的衣衫都被血水冻结得硬邦邦的,手脚和?脸上裂开的口子甚至流出脓水,但此刻的兴奋和?欢喜,让他们全然忘了身上的痛苦。
“阿渊,放我下来!”陈开山环视四周,已经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小牧,小野……你们去把兄弟们都找来,等着回头岳将军见过以后,你们都可以成为岳家?军的人?了……”
陈牧的脸色忽地?黯了一下,嘴角有些艰难的抽动着,差点落下泪来,“没有其他人?了……义?父……”
陈野这比他更为直接,当即就抹着眼泪哭出声来,“义?父,只剩下我们几个了……其他人?……都已经战死……”
陈开山本身残疾,他们将他藏在城楼之中,其他人?都跟着义?军听从岳璃和?霍千钧的指挥守城,这十?几天里?,一次次远攻近战,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时,他们也曾有过恐惧和?绝望,可看到那些沉默着给他们送来食物和?药物,哪怕被流矢射中也无人?后退的百姓,他们就咬着牙忍了下来。
不仅是地?下的暗民,还有杜奎他们从各地?召集来的义?军,包括跟随岳璃和?霍千钧入城的五百精兵,打到最后这一日的时候,也损失了三分之二以上的人?手,就算活着的,也没有一个完完整整的。
而他们早都忘了身上的伤痛,机械般坚持着守城,厮杀,争分夺秒的的休息和?更换武器,再开始下一轮的血战。
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过下一轮的厮杀,只是知道,他们一步都退不得,退下去,会死更多的人?,先前那些在身后默默支持他们的,甚至拆了自己的房子来给他们做武器的百姓,都会成为那些攻城死伤无数杀红了眼的金兵的报复对象。
这个时候,就是拼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好在,他们撑住了,终于等到了援兵的到来。
陈渊跪倒在地?上,抱着城垛下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着,“小十?九,你醒醒啊,你再等一等,我们就赢了啊!你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为什么……”那是他一同长大的伙伴,只是没有拜入陈开山门下,在暗民中好些这样的孩子连姓名都没有,只有人?随便按他们被发现的日子起的名,一张口喊初一十?五的,就能有好几个答应的。
可对陈渊来说,小十?九就这一个。
前一天小十?九还在给他传授经验,听到箭射来的风声时,要如何判断会落下的方?向去躲避,若是身上着了火,就地?打滚是灭火的最好办法。至于攻上城头的金兵,打就算打不过,也可以戳眼戳喉咙,下三路招呼过去,比拿刀直接砍都管用……
他还说过,等守城胜利了,他想投军跟着霍将军,听说霍将军是临安城里?最会吃喝玩乐的世家?子,每天都会跟他们讲许多许多他们连听都没听过的好吃的,说只要跟着他,以后就会带他们去临安领赏,尝尝西湖边宋嫂醋鱼、王家?灌肺、姜虾米、酒捂鲜蛤、蜜炙鹌子……还可以听瓦子里?的清唱小曲,说书?杂耍……想想那日子,才是真正人?过的。
为了那种真正人?过的日子,小十?九每每冲杀在前,每次斩杀的金人?,他都割下个耳朵装在腰间的皮囊里?,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将来要凭这些去领赏钱,霍将军说了,会替他请功,就凭他立下的功劳,当个小校完全没问题,一个月至少?有二三两饷银,到那时,他们吃喝不愁,再也不怕被人?追着赶着藏在地?下阴沟里?生活。
“十?九……十?九……”陈渊后悔不迭,若不是他先前没睡好走了神,那支箭射来的时候他也不会没听到风声,小十?九就不会为了救他而冲出原本藏得好好的城垛下,结果他活下来了,小十?九却中箭身亡,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跟他笑着说,“我……是不成了,阿渊……阿渊你记得……替我……替我去临安……吃……替我活下去……”
“我不要替你去,十?九你活过来啊!十?九……”陈渊感?觉到肩头沉了沉,头也不回地?骂道:“走开!十?九还没死!他还能活……他答应过我的……滚开啊!”
“放下!”说话的是陈开山,他看到陈渊疯魔般在这边抱着尸体不肯撒手,其他人?上去都被他踹走,只得让人?把自己抬了过去,陈渊刚骂了一句,闻声回头,看到是他,红着眼哽咽了一声,却还是坚持摇摇头,“义?父……我答应十?九……”
“你答应过他,也答应过我,活下来的人?,要替死了人?,好好活着。”
陈开山伸手拂过他的头顶,沉声说道:“要记住他们的死,还要记住我们现在能活下来,都是他们用命换来的。不要辜负了他们……所?以,站起来!现在还没到你们放松的时候,等杀尽金狗,重回太?平日子,再好好替他安个坟,明白吗?”
“明……明白……”陈渊被他一吼,习惯性?地?听话起身,还是不忘小心翼翼地?放平了小十?九的尸身,替他拔掉了身上的箭支,他身上在那一瞬被射中了六七支箭,到这会儿几乎已被冻得僵硬,任他拔出箭头,也只是流了一点血就再次冻上,他也只能颤抖着手,刚想收起那几支箭,却见一只苍老的手伸了过来。
“把箭给我。”陈开山从他手中要过箭去,从当中取出一支狼牙箭来,目光凝重地?说道:“这种箭,是金兵百夫长以上才有的。一箭出而百箭随,在那些金人?眼里?,跟鸣镝差不多,阿渊,你拿好这支箭,上面有那百夫长的名号,若能取得他的人?头,再来祭奠十?九。”
他抹了把那支箭的箭镞,那形如狼牙般锋锐的箭镞,靠近箭杆的部位,写着金文的“术虎”二字,陈开山虽然双腿已断,当身居敌后,一直在学习金文,哪怕生活在地?下暗道之中,也从未断过复国之心,一眼认出这上面的字,便递还给陈渊。
“这是仆射麾下的术虎部,首领叫术虎东宁,记住这个名字,要替十?九报仇,而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我何曾教过你这般?”
“是!”陈渊脊背一挺,接过了陈开山手中的箭,抹去眼泪,声音哽塞地?应道:“孩儿记住了。孩儿定会拿回术虎的人?头,来祭奠十?九和?其他的兄弟!”
“记住就好,去吧!跟着霍将军和?岳将军去接应援兵,”陈开山拍拍他的手臂,“我在这里?看着你们,等你们得胜回来!”
陈渊和?其他人?轰然响应,只留下一个年?纪最小的子弟照顾着陈开山,其他人?都跟着朝城下集合。
其实?大部分人?经历了这十?多天的恶战之后,都已经濒临崩溃,无论以前他们是流民义?军还是城中平民或暗民,都不曾经历过这样艰难的战斗,反反复复的攻城战和?铺天盖地?的箭雨火石,那些昔日在他们眼中犹如恶魔一般的金人?,如今一样会死在他们的手下,让他们在惊惧之余,又感?到兴奋,几十?年?来,从他们的父辈到如今,被奴役和?压迫的越久,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越深。
可一旦当他们翻身站起来,才发现那些金人?和?他们一样是血肉之躯,一样会受伤流血,会哀嚎惨叫,一样……会死。
他们并不是无法战胜的不死之躯,哪怕一个宋人?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么两个三个,甚至几个人?一起上,在那些金兵冲上城头时,这些昔日羸弱不堪的宋人?就会爆发出最大的力量,不惜一死,也要将他们赶下城头。
而如今,他们等到了援兵,看着金兵大营中升起的火光和?黑烟,溃散的金兵四下奔逃,甚至有些骑兵慌不择路地?朝着城门方?向跑来。
只是不等他们靠近城门,就被城墙上射下的箭掀翻在地?上,这次宋军没有再瞄准那些战马,眼看着胜利即将到来,这些战马都将成为他们宝贵的战利品。
看到几个士兵前来请战,说要出城接应援兵,岳璃却一口拒绝。
“都冷静一点,各守其位,不得妄动。”
她已经点燃了信号烟火,哪怕在白日里?,那道青烟蹿上半空,炸开的烟花,方?圆数十?里?之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很快从东南方?也升起了一道烟火,是蓝色的火花,那是辛弃疾的沂州军专用信号,霍千钧一见就忍不住欢呼起来,“是辛使君亲自率兵来了吗?真是太?好了!有他在,这次稳了!”
这十?几日的鏖战之中,他和?岳璃都能感?觉到金兵一次次的进攻越来越疯狂,可兵力补充已渐渐开始跟不上,显然他们并不是没有援军,只是援兵和?金国的援兵谁先到,谁能到,才是决定这场血战最后胜利的决定性?因素。
好在,最终抵达的是自己人?。
霍千钧本来也想带人?冲出城去接应辛弃疾等人?,顺便再带人?大杀一番,捡些人?头回来,可被岳璃断然拒绝后,他方?才发现,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经历了这些天的苦战,其实?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若是硬撑着出去杀敌,纵使是痛打落水狗,那些人?的反扑,一样会给他们造成伤亡。
岳璃十?分清醒地?说道:“你们的战功,我都会记着。没必要在这个时候逞一时之勇,平白牺牲了自己人?。先让大家?都歇口气,该去疗伤的赶紧去治疗包扎,不当值守城的人?下去吃饭洗漱,等着迎接京东军进城换防。”
陈渊跟着霍千钧来的,还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可我还想替兄弟们报仇……”
岳璃看到他手里?牢牢握着的一支狼牙箭,形制都不是寻常士兵所?用,心下了然,却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只要活着,什么时候都能报仇。要记住,我们的敌人?,不是哪一个金兵,而是金国,是他们的将帅和?皇帝,唯有将他们都驱逐出我们大宋的土地?,才能真正替他们报仇。”
“留着有用之身,你能做的还很多,不可急在一时。”
她轻轻拍了拍陈渊的肩膀,说道:“你和?你的兄弟们,都不愧是背嵬军的后人?,等休整过后,你们若是愿意,都可到入我营中……”
“呵!这就跟我抢人?了啊?”霍千钧不服气地?说道:“这些好汉可是我先看在眼里?的,我都跟他们说好了,以后带他们一起杀到燕京,等拿下金国皇帝的人?头,再回临安去好生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