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和裴昭入得殿内,在里间的罗汉床上相对而坐。
宫人很快从小厨房端来吃食,搁在榻桌上便机敏的齐齐退下了。
小馄饨是新煮的,鲜香四溢、冒着热气。
宋棠当下没有去管裴昭,兀自拿起瓷勺慢吞吞率先品尝。
直到吃个小馄饨下肚,仍不见?裴昭开动,她方才动作顿一顿,抬头去看裴昭,问:“陛下怎么不吃?”说着宋棠又是一声轻哼,半是埋怨,“在殿下的时候,是陛下自己说要尝一尝的。”
裴昭便笑道:“朕也不曾说过不吃了。”
话音落下,算是给面子的拿起瓷勺,在宋棠的注视下,咽下了第一个馄饨。
宋棠却未移开视线,依旧看着他。
裴昭晓得宋棠在等自己的评价,故而顺从她的心意开口:“味道不错。”
宋棠脸上顷刻有笑:“那陛下便多吃一些。”
“这些不够,小厨房也还?是有的。”
裴昭颔首,示意她一起吃。
宋棠亦只点了下头,两个人复继续安静的吃东西。
几乎称得上是裴昭陪着宋棠用过晚膳,宫人撤下一应碗碟,送上来一壶冰镇酸梅汤与新鲜水果。宋棠帮裴昭倒一杯酸梅汤说:“近来天气越来越热,便总想用些凉物消暑,幸得有陛下拨给臣妾的那两个尚食局的姑姑,每天都能变着花样做些好东西出来。”
酸梅汤递到裴昭的手边,他伸手一碰,当真凉得厉害。
“纵是消暑也少?吃一些。”裴昭叮嘱般对宋棠道,“多少?顾忌些身子。”
“陛下说得是,臣妾往后会多注意的。”宋棠一笑,索性故意顺着这个话题关心起裴昭的身体,“陛下近来瞧着身体应当是好了不少??想来王御医的药不错?”
这恰恰是裴昭最不想聊的话题。
他面上一僵,可是宋棠全然关心关切的语气,让他表情又缓和下来。
也不怪宋棠会这么说。
虽然她不知情,但前后徐悦然、后有孙敏,怎么会不叫人多想?
倘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未曾发生,自不必如此。
如同之前那般拿她做幌子,不也是了么?
裴昭又无法解释。
他本想否认,却鬼使神差说:“确实有所好转,但仍需慢慢将养着,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宋棠听言,脸上似有几分不解,皱着眉问:“既已好转,陛下为何悲观?”
裴昭看一看她的表情,心下叹一口气,唯有道:“淑妃依然认为,朕定然会好起来?”
“难道不是吗?”
宋棠无比自然的反问一句,轻轻抿唇,像在思索。
过得半晌,她迟疑问:“是不是王御医对陛下说过什么?”
裴昭做不到向宋棠坦诚所有的事,此时摇头否认之后,有意模糊重点:“是朕心中不安。”
“到底关系着子嗣,兹事体大。”
“若能痊愈,自不必发愁,但一日不曾痊愈,朕心中便难免记挂。”
宋棠也没有指望过裴昭会向她坦诚所有的事。单是这般表露些许脆弱,亦已足够,她伸手握一握裴昭的手,语气心疼道:“陛下这些日子辛苦了,也受苦了。”
这样一声从别处得不来的安慰,对于裴昭而言便是极大的宽慰。
乃至他心里都少了些焦躁,又变得平和两分。
到头来竟是在宋棠这儿更叫他自在舒坦。
生?出这些想法的裴昭反握住宋棠的手:“有你体谅朕,朕也能宽心些。”
“臣妾自是体谅陛下的。”
宋棠微笑,“只望陛下快些好起来,多注意休息,不必为此烦扰。”
“好。”
裴昭回以笑容,点点头,“朕会多注意的。”
……
翌日裴昭从春禧殿离开去上朝,比起前一晚来毓秀宫时的心情要好转许多。
他夜里休息得不错,整个人也从烦闷的情绪中走出来了。
今日朝堂无什么大事。
下朝之后,裴昭心情愈发松快,回想起宋棠只觉得她变得懂事不少?。
往前常常看她,每每都觉得太过蛮横任性,现下再?看也不是处处叫人不喜。
遇到大事、重要的事,从不添乱,甚至能处理得不错。
反倒是……
裴昭想起沈清漪,想着两个人这些日子争吵不断、矛盾不断,不免心累。
他确实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本以为,他的清漪会比任何人都要体谅他、包容他、明白他的心思。
却竟连宋棠都比不上。
连同之前数次,都叫他以为是不是在她眼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倘若是宋棠如此,并不至于叫他奇怪意外,偏偏并没有那个样子的人才是宋棠。若非担心她胡思乱想,若非盼着早些让她安心,他也不会操之过急,又……
如是埋怨的心思一起,裴昭惊觉自己竟在责怪沈清漪。
转瞬想到他们两个人这一路都不容易,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他变得后悔。
毕竟她不晓得那些事。
裴昭手撑着额头,轻叹一气,只望她往后能对他多一些信任,不再?如此。
虽则现下无法解释与坦白,但待事情过去之后,他会找机会告诉她如今发生?的这些事情的。
唯望她依然如往日那般乖巧安分,也平平安安、不受委屈。
“陛下,该喝药了。”
魏峰的一句话将裴昭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眼轻轻一瞥道:“搁下罢。”
“是。”
魏峰应声,将新煎好的汤药搁在案几的一角,复行礼告退。
直到魏峰退下,裴昭终于看一看那一碗药汁。
尚未入口嘴巴里已泛起苦味,空气里淡淡的药味同样叫人难受。
但他只能继续吃药,别无选择。
片刻,裴昭终于端起药碗,试过温度后,一气儿喝下去了。
·
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沈清漪无比介怀。她能感觉到,裴昭是花了心思想要好好哄一哄她的,说明裴昭希望他们可以感情如初。有些话即使不说,她总归有数。结果却因为一个孙敏,什么都没了。
可是,孙敏到底有什么好?
抑或者说,为什么孙敏派人来通禀高烧生病,裴昭便能扔下她?
沈清漪实在心气难平。
得知孙敏因犯下错事被罚之后,她寻得机会去了一趟秋阑宫飞仙楼。
孙敏做过什么事,沈清漪打听得很明白,而孙敏这个人,她也同样见到了。
与当初在春禧殿见面时候的印象却有所不同。
短短时日,孙敏已是变得目中无人。
纵然孙敏仍为宝林,但对她这个小小才人并无尊重,更不放在眼里。
且孙敏从旁人口中听了些八卦,道她是宋棠的人,便索性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口口声声,宋棠这个淑妃与孟绮文这个昭仪皆是嫉妒她得到陛下的宠爱,故意为难,随便寻个借口打压她、惩罚她。
她坐不过一刻钟便从飞仙楼出来了,一盏茶都没有吃完。
却也实在是难以忍受孙敏这个样子。
正因如此,沈清漪更想不通,裴昭为何?那般。
难道是……别有计划和安排却不方便解释、不宜叫她知晓?
否则她的昭哥哥怎么会看得上孙敏这种人?即使孙敏生得不错,别有风情,但那无非是皮相,她的昭哥哥何尝是这般肤浅的人?如若有其他的原因,反而合理。
会是那一种可能性吗?
不过,孙敏被罚这件事,确实是在那之后发生的。
以宋棠的性子,眼见孙敏得宠,一旦揪到孙敏的错处,不可能轻轻放过。
再?看孙敏今日态度,显然记恨上宋棠了。
莫不是?
沈清漪脑中冒出一个有些夸张的猜测,她想信又不敢信。
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想揪宋棠的错处,自然须得宋棠先犯错,同其他妃嫔之间的矛盾是一条暴露她问题的路子。
沈清漪想着这样的一种可能性,对裴昭的幽怨情绪亦变淡几分。
然而这不过是猜测,究竟怎么一回事,只能慢慢看了。
去见过一趟孙敏,比之前更看清楚她的嘴脸后,沈清漪对那天晚上的事变得不那么介怀,只是希望以后可以等到裴昭的解释。哪怕这个解释可能会来得晚一些。
抱着这般想法的沈清漪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琢磨起为裴昭做点儿什么。
于是,当孙敏中毒的消息传到芙蓉阁时,她正忙着绣荷包。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沈清漪难免错愕:“中毒?”
反应过数秒,她拧着眉问:“陛下知晓此事了?”
“陛下已经在飞仙楼。”
沈清漪的大宫女怜春对她说,“贤妃娘娘、淑妃娘娘也赶过去了。”
沈清漪怔了一下,手中的绣花针一个不慎刺入指腹,她吃痛中把东西全搁下,心里无端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站起身,想着自己今日去过飞仙楼,不知事情会否扯上她,不由得在房中来回踱步。
她自是没有给孙敏下过毒的。
但倘若有人妄图栽赃陷害,她要如何?为自己辩护澄清?
何?况,她才去过飞仙楼,孙敏便出事……
若要栽赃到她身上,大约并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