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慧师太长相柔弱,但实在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该果断的时候从不犹豫,见度蓝桦都这么问了,当即点头,又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我是当初被父亲卖给人当老婆的,纵使如今还俗,娘家也是不能回去的。可若是不回去,我身上只有这几年做绣活儿赚的几两银子,城中房租高昂,一时半刻也找不到什么容身之处……”
她是个很有自尊心的人,嫁到胡家那么多年,受尽屈辱和折磨,却没乱花一文钱,当年主动请愿出家,也几乎是净身出户。也正因为此,胡家人才对她这样没有防备。
度蓝桦直接给对方指了两条路:
“城外有家客栈,掌柜的林娘子是位女中豪杰,专门聘用无家可归的女人,你若不怕脏不怕累,可以暂时去那里帮忙。大家都有一段悲苦的过往,谁也不会为难谁的。只是那儿的买卖不大好,不过勉强维持生计罢了。”
“另外,我有意开办女学,届时需要几位女先生,我听说你从小也是读书识字的,你可愿意去那里教书?包吃包住,每月还有月钱可拿。若是愿意,可以先在衙门住着,待来日女学开办,再去教学也就是了。”
她都是两万多积分的人了,随便兑换点什么来都能换银子,实在不差钱,多养几十个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负担。
静慧师太闻言大喜过望,她再也想不到绝处竟真能逢生,且还有得选!
她认真斟酌片刻,“夫人肯施恩与我,我实在感激不尽,更不好白吃白住。您看能不能这样,我先去城外客栈赚口饭吃,您的女学什么时候办好了,我再去,也不耽搁,如何?”
度蓝桦敬佩她的果决勇敢,欣赏她的自强自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如此,我就让妞子陪你走一趟,正好也给她放个假,回去与亲人团聚一日。”静慧师太能有个好着落,度蓝桦也替她高兴,“对了,既然决定要还俗,以后我可不能再师太师太的喊你了。”
静慧师太却没直接说出自己的闺名,只是透过窗外,看向蔚蓝的高空中缓缓飘动的浮云,语气复杂道:“我前半生凄苦,任人摆布,如今一朝得夫人相帮,挣脱枷锁,已决意要与过去割裂。”
“从此之后,世上再无静慧师太,民女愿为天上一抹流云,无拘无束、随心自在。”
“流云,”度蓝桦念了两遍,只觉轻盈出尘,笑着恭喜,“果然是个好名字。从今往后,便都是你自己的人生了。”
顿了顿,她想起之前公堂对峙时流云说过的话,又饱含鼓励和期许道:“等日后你攒了钱,养好了身子,就可以去外头走走,看看天地多么广阔,世界多么绚丽……”
伴着窗外传来的阵阵蝉鸣,流云用力点头,一双好看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
听了度蓝桦的讲述,正埋头扒饭的肖知谨也不禁赞叹道:“真是了不起!”
说着,又对度蓝桦笑,“当然,若非母亲一查到底,她们也不能有今日,所以还是母亲最了不起。”
“小马屁精!”度蓝桦笑骂道,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吃饭吧,九月中旬就要预备出发了,在这之前可得把身子骨养得壮壮的。在家什么都好说,出门在外一切不便,万一生病可不是好耍的。”
小少年随爹,有点儿挑食,不大喜欢吃鱼,才刚好不容易把碗里的吃完,结果度蓝桦转头又夹过来雪白的一大块,顿时苦了脸。
他皱巴着满是婴儿肥的小脸儿,试探着道:“母亲,这鱼”
话音未落,肖明成就用力清了下嗓子,轻轻往这边斜了一眼。小少年立刻闭嘴,麻溜儿的夹起鱼肉,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吞了下去。
度蓝桦装没看见的,笑眯眯看着他咽下去,这才道:“你还小,要劳逸结合,正好最近天气不热,我琢磨着挑个空闲,咱们都去海边走走。”
看看大海,舒展下心胸,增进下见识,对读书作文章、为人处世都有好处。
肖知谨再早熟也还是个孩子,一听这话,眼珠子都亮了,“当真?”
度蓝桦失笑,“这有什么好做假的?”又看向肖明成,“你觉得怎么样?”
肖明成迎着妻儿期盼的眼神,慢慢咽下去嘴里的饭,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甚好。”
说来,他只从游记中读过各种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描写,也还没亲眼见过大海呢。
恰好再过几日就是夏至,按照惯例,衙门可以放假一日,他提前将公务整理一番,挤一挤,便可空出两天时间。
见他点头,肖知谨忍不住低声欢呼起来,仿佛连头发丝儿里都透出欢喜。
“母亲,咱们去了能看见珊瑚吗?”
度蓝桦失笑,摇头道:“要让你失望啦,珊瑚只生长在温暖的地方,”她看了肖明成一眼,“如果以后你爹去南边做官,或许能得一见。对了,那边物产更丰富,还有许多你未曾见过的水果呢。”
芒果、荔枝、龙眼、菠萝……不行了,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肖明成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俊不禁道:“怎么就馋的这样了?”
度蓝桦白了他一眼,隐隐有些委屈,“你没吃过,自然不知道多好吃!”
爱吃怎么了?
肖明成笑着点头,“是是是,我自然比不得夫人见多识广。”
说着,又对肖知谨道:“指望我被派到那里做官大可不必,来日你再长大些,倒是可以外出游学,自然什么都能见到。”
游学是他从小到大的心愿之一,奈何幼年家贫,实在没有余力远游。如今手头倒是宽泛了,却没有时间……
好在他的儿子可以。
肖知谨一听,更加兴奋,美滋滋幻想起来日出门的情景。
度蓝桦笑着戳了戳他的脑门儿,“还早呢,且先好好把考试顺下来吧!再者,你若不好生跟着孙捕头他们学点功夫傍身,我们也不放心让你四处乱跑。”
这时候交通不便,百姓们基本都是本地生、本地死,绝大多数人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家乡,能像肖知谨这样随父亲四处上任的,实在是增长见识、开阔眼界的绝佳途径。
所以说,世界是残酷的,人哪儿来什么生而平等?
就拿眼前这爷俩儿来说吧,肖明成能有今时今日的局面,全靠他两只手一点点挖出来,早年外地赶考也曾遭遇黑店、恶人,数次九死一生……
但现在他打下基础,儿子便不必再走他的老路,从小就能接触到许多常人无法触及的资源,就相当于刚出生时便越过了一般的起跑线。
想着肖知谨近在眼前的人生第一试,又联想到几乎活生生被压力压垮的方秀林,度蓝桦当即用膝盖碰了碰肖明成,难掩好奇道:“哎,你年轻时候科举,家里是怎么个看法?也跟着着急吗?”
年轻时候……肖明成的心沉了沉。
如今他也才刚过而立之年,并不算……特别老吧?
“想什么呢?”见他竟然走神,度蓝桦直接抓着人晃了晃。
肖明成回神,果然回想了一下,倒是笑起来,“未曾……”
他一边说,度蓝桦一边狂笑,最后整个人都笑倒了。
总结下来就是:他们老肖家祖祖辈辈地里刨食,可谓八辈老农,根本没出过一颗读书的脑袋,当初送肖明成去读书,压根儿就没抱什么希望。就觉得男娃读书识字不错,往后没准儿能去镇上混个账房先生当当。
后来肖明成才十二岁就中了秀才,一大家子人第一反应就是:娘咧!真的假的?
确认不是做梦后,一家人便十分满足,说以后都把田地放到肖明成名下,光免税就能省多少钱啊。
在他们看来,家里能出一个秀才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压根儿不敢奢望以后的。
然而万万没想到,举人、榜眼……肖明成硬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一步步考了上去。
度蓝桦笑着问:“他们肯定特别骄傲,特别高兴吧?”
肖明成神色复杂地摇头,“不,特别害怕。”
度蓝桦:“……”
肖明成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也跟着笑了一回,“他们听说官场险恶,想到我家一贫如洗,又没有什么人脉,整日担心我不声不响就被人害死了,还曾偷偷问我要不要回家种地。”
“他们也不肯与我同住,只说从未读过书,言行粗鄙,脑子也不好使,得罪了人都不知道,生怕连累我……”
说到后面,他的神色中不自觉多了几分思念。
“想家了吧?”度蓝桦轻声问道。
肖家人乍看笨拙,但却拥有令人惊叹的自我认知和自控力,反而是有大智慧的人,难怪能养出这样的儿子。
肖明成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是。”
正如家人所言,一入官场,身不由己,从进京春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粗粗一算,已经有将近十个年头了。虽说逢年过节都有书信往来,但始终不得一见,心里总是牵挂。
度蓝桦伸手抱了抱他,强行将他的脑袋按到自己肩膀上,非常慷慨地说:“来,借给你靠!”
肖明成:“……”
他比度蓝桦高约莫半个头,这么掰过脑袋去,造型诡异且难受。
对面突然噗嗤一声笑,两人齐齐抬头望去,啊,忘了还有一个大儿子呢!
肖知谨从他们如梦方醒的表情上看出端倪,笑容僵在脸上,整个人都不大好了:喂,你们多看我一眼成吗?
作者有话要说:肖知谨:我应该在车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