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了傀儡帮忙遮掩,他在出逃的这几天里,还是遇到了好几拨人,身上添了不少伤口,黑衣几乎被血浸透,脸色煞白,气息越来越微弱。
他记得望天崖在东面,就一直朝着东方前进,打算先闯入龙族,从龙族渡过死梦河,尽量减少遇到魔修的概率。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阴森的掌风,裹挟着凌厉杀气。
闻人缙连忙持剑躲避,他还来不及站定,接二连三的杀招就已经落下。
剑身寒芒乍现,包裹着黑色魔气,舞得密不透风,快速格挡那人的进攻。
虽然只有炼虚期修为,但凭借出神入化的剑法,最后闻人缙还是勉强斩杀了那个合体期的魔王。
对战结束,他喉咙涌上腥甜,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一歪,半跪在地。
若不是用剑尖支撑着,怕是早已跌倒。
闻人缙闭目晃了晃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咽下喉间腥甜,从地上站起身,掩盖好自己经过的痕迹,继续快速前行。
苏苏定然还在等他,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
包括弓玉在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得出来,大尊和尊夫似乎闹别扭了。
裴苏苏表面看上去一切如常,只是不再去容祁的住处。
而容祁则整日闭门不出,偶尔有人见到他,他也是一袭黑衣,神情阴冷的模样。
“大尊,尊夫,哦不,容祁今日又没有练剑。”手下的小妖禀报道。
自从那日裴苏苏从容祁那里离开,就不让众妖称呼他为“尊夫”了,不满的意思表现得很明确。
盘膝打坐的裴苏苏睁开眼眸,微皱起眉,“又没有练剑?”
“正是,容祁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修炼,时不时会练一套爪法,但并未练剑。”
小妖没有说的是,容祁练的那套爪法,阴毒狠辣,招招致命,一看就不是正派武功,硬是让他用灵力给练出了魔修才有的煞气。
若是说出来,大尊肯定更加生气,所以他才没敢提。
“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小妖走后,裴苏苏叹息一声。
自己派人监视容祁,他定然有所察觉,但还是不肯更改所作所为,甚至连剑也不练了。
容祁是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向她表示对抗。
他们两个之间这场较劲,就看谁先撑不住心软了。
裴苏苏不免心想,难道是自己逼容祁太紧,反倒让他生出了逆反的心思?
可他做容祁才不过两年,又何必非要坚持?做闻人缙有什么不好的?
另一边,院中的容祁神情肃冷,面上如同罩了一层冰霜,苍白的五指成爪,迅猛狠辣,毫不拖泥带水,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出手皆是杀招。
风起,翠绿树叶翩然而落,却在半空中被他指尖轻易洞穿,化为湮粉。
他才不喜欢练什么花里胡哨的剑法,直接以手破骨,切身享受敌人生命的流逝,才叫痛快。
只是越逼着自己这么想,容祁心中另一个念头却越发强烈。
裴苏苏教他练剑时,窈窕身姿腾跃,挽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剑花,让人移不开眼。
想来,那虚渺剑仙用剑时,定然也是龙章凤姿,惊为天人。
容祁动作停下来,长眉拧紧,心绪不稳地站在院子里。
晶莹汗水沿着额头滑落,他顾不得擦,低垂着头,目光沉沉陷入沉思。
数万年前,他身为龙王之子,却因为天生魔胎无法修炼,被当作废物受尽欺辱。
那时,龙族极为封闭,与外界少有交集,所以族内无人知道,他经脉逆行可以修魔,只当他是彻头彻尾的废物。
后来他从龙族出逃,辗转人族,又落入毒修手中受尽折磨,从没过过一天安心喜乐的日子。
在获得实力以前,容祁无时无刻不处于担惊受怕中,为了活命,他被逼着给仇人下跪,当过乞丐,甚至吃过死尸老鼠,他心中的仇恨比任何人都深重,也比任何人都怕死。
所以一到魔域,终于得以踏上修炼之途,他就跟疯了一样,拼命修炼,拼命提升实力。
什么功法杀伤力最大,他就去练什么。
他不似虚渺剑仙年少成名,名动天下,可以投身剑道,恣意追寻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心中只有化不开的仇恨,和对力量近乎疯魔的渴望,支撑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恢复记忆以后,容祁无比排斥假扮闻人缙,不只是因为不想成为别人的替身,更是因为,闻人缙身上的光芒太盛,让他心生怯懦,自卑。
不管他再怎么用不屑倨傲来掩饰,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事实却是——他既妒忌闻人缙得裴苏苏喜爱,又无比羡慕他天赋卓越,年少坦途。
闻人缙样样都好,裴苏苏怎会不喜欢他?
他们二人都是人中龙凤,天生般配,不像他……如同地上的烂泥一般,从骨子里透出卑贱,肮脏。
越是模仿闻人缙,就越是在提醒他自己与闻人缙之间的差距。
容祁眼睫颤动,低眸看向自己的手指。
不管洗得多干净,他仿佛都能闻到上面的血腥味。
从前他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忽然觉得,这味道只会提醒他,过去在黑暗中毫无尊严摸爬滚打的日子,浓腥到让他作呕。
为什么他偏偏是这样的出身?为什么他这么肮脏,这么卑微?
他恨天道不公,更恨自己卑贱之躯,却对别人的道侣心生贪慕妄念,这才陷入这般可笑境地。
容祁胸腔剧烈起伏,唇色发白,头痛欲裂的感觉愈发明显,仿佛有一只大手在他脑海中撕扯,要将他撕成两半。
他无法继续练下去,便猛地转身,准备回屋。
穿过月洞门,看到灰白影壁前面,摆着一盆盆的须须草。
想到自己恢复记忆之前,为了学那虚渺剑仙束发的方式,半夜三更跑出来,一遍遍地用绳子缠须须草。
何其愚蠢可笑。
容祁脸色愈沉,将须须草全部毁成了碎渣。
闻人缙再怎么惊才艳绝又如何。
他就不信,他会连一个死人都争不过。
*
裴苏苏正在处理碧云界的事情,听人禀报说容祁求见。
她微抬起眼,问道:“穿的白衣?”
小妖小心地看了眼她的神情,犹豫道:“穿的……黑衣。”
裴苏苏便明白,他心里仍不服气。
“不见,让他回去。”她沉下眉,冷声道。
“是。”
“大尊事忙,让您先回去。”
小妖站在容祁面前,战战兢兢地回禀。
对上后者阴戾冷鸷的眼神,他更觉后背冷汗直冒,心生惊惧。
容祁眸光不明地往殿内看了一眼,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萦绕在周围的煞气散去,小妖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他心下觉得奇怪,明明之前尊夫清冷出尘,怎么这几天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不仅整日练那些阴毒的招数,变得阴晴不定,更是浑身都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阴森气息,让人打心底里觉得脊背发凉。
怪不得大尊会不喜。
就连他也觉得,还是之前的尊夫更好一些。
从裴苏苏那里离开,容祁阴沉着脸往外走。
既然她非要逼他做什么闻人缙,那他还不如回魔域,早日恢复实力,到时直接将她抢回自己身边。
待他恢复魔尊身份,想要什么东西得不到?
可越往外走,容祁眉间戾意就越重。
走到最后一道门前,他停下脚步,手掌蜷握。
若真的走了,他就再也别想以闻人缙的身份靠近她。
即便将她带回魔域……
容祁在原地停留许久,痛苦地闭上眼,心中涌起酸楚。
到底是没有迈出最后一步。
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禀报给裴苏苏。
裴苏苏听了依旧没什么反应,只冷淡说:“他若想离开,不必阻拦。”
弓玉看出她心中堵着气,待小妖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忍不住劝道:“大尊,人的性情并非一成不变。莫说是百年,即便数月不见,都有可能性情大变,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我也不是非要强求他与从前完全相同,分毫无差,”裴苏苏放下手中东西,“只是他如今这般脾性,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近段时间,容祁的种种行径,让她觉得陌生之余,甚至升起了淡淡的排斥和不喜。
“属下觉得,尊夫本性应当并非如此,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所以故意与大尊您对着干,等他想开了就好了。”
“但愿吧。”
*
弓玉来找容祁的时候,他正独自一人坐在院中,不知在干什么。
望着他挺拔清瘦的背影,弓玉弯腰行礼,“尊夫。”
容祁低眸,依旧专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冷声问:“她让你来的?”
问出这句话时,声音中藏着的希冀,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并非。”
心顿时一凉。
容祁眸中划过戾意,压下烦躁,耐着性子硬邦邦道:“请回。”
“我有关于大尊的事情要说。”
弓玉说完,就见黑衣少年停下手里的动作,微抬起头。
他依然没回头,但弓玉知道,他一定在等着自己开口。
“尊夫可还记得,九转逆脉丹?”
容祁淡漠应了一声,“嗯。”
“九转逆脉丹需要一味主药,名叫断元竹,尊夫可知道是何物?”
容祁将右手拿着的东西放到旁边的石桌上——那是一柄黑色小刀,刀刃沾了血迹。
“是何物?”
他执掌魔域万年,还从未听说过这件东西。
“其实,断元竹并非药材,而是——渡劫期修士才有的神元骨。”
弓玉话落,就见少年脊背瞬间僵直,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右手悬在半空。
他不再开口,静静等着容祁回过神。
院中一时寂静,只剩风声。
过了许久,容祁才眨了眨眼,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敢置信道:“神元骨?”
他早已迈入渡劫期,自然知道神元骨意味着什么。
弓玉点了点头,“没错,大尊为了让您能够重新修炼,选择放弃妖王之位,生生抽出自己的神元骨,亲手斩断了成神的希望。”
如遭当头棒喝,容祁呼吸停滞,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只知裴苏苏为了炼制九转逆脉丹,付出很大的代价,连人形都无法保持。
可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付出的代价居然会是神元骨。
怪不得她会修为下跌那么多,怪不得那天他听到,弓玉和裴苏苏说,如果她能长出新的神元骨。
那日,若不是自己及时给裴苏苏换上龙髓,她现在的实力不知会跌到什么地步,身体本源也会受到极大损伤。
弓玉还抱有裴苏苏可以重新长出神元骨的期盼,可容祁心中却很清楚,即便裴苏苏再次迈入渡劫期,此生都不可能再生出新的神元骨了。
闻人缙在她心里……竟如此重要吗?
重要到,可以让她放弃无上力量,甚至是半条命。
容祁心绪翻滚,喉间涌上哽意,浓黑眼睫眨得很快,渐渐泛起濡湿。
这一次,却不是妒。
因为他根本连妒的资格都没有。
“大尊对您情深义重,所以弓玉觉得,若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还是早日说开比较好。”
断元竹一事,弓玉连阳俟和饶含都没告诉,原本也不打算告诉容祁。
可眼看着裴苏苏和容祁一直这么冷战也不是办法,他只好过来,希望能劝容祁不要继续使性子了。
像前段时日那样,乖乖接受记忆,做回从前万人敬仰的虚渺剑仙不好吗?为何非要坚持做容祁呢。
许久之后,容祁垂下眼睫,嗓音低沉沙哑,“我知道了。”
放在石桌上的手微颤,手指修长如玉,指尖却沾着未干的血迹,尤其刺目。
“尊夫想明白就好。”
弓玉放下心,正准备离开,又听背对着他的容祁,辩不出情绪地问了一句:“为了……连成神都可以放弃,一定极为喜爱吧。”
“那是自然。”
恍惚间,弓玉似听到容祁低笑了一声,稍纵即逝,快到他来不及分辨是不是错觉。
弓玉走后,容祁在原处僵坐许久,如同失了魂魄一般。
直到夕阳日暮,天边云霞灿烈,他才终于有了动作——手指动了动,重新拿起放在石桌上的小刀,认真地刻着什么。
地上散落了一堆破碎的竹片,时不时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落下,他却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
只是到后来,落在这些竹片上的除了血迹以外,又多了些透明的液体。
容祁暴戾乖张地活了数万年,唯一能做好的事情只有杀人。
可现在,他手里拿着刀,却控制着力道,笨拙地在竹木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