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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守楼(1 / 2)


从那天后,阿光再也?没看见过顾影。

他本来好生伤心了一阵子,从那天两人的话里咂摸出许多变数,许多可能。可是,这会再去回想,悔之?已晚。

日子还是过了下去。

缺了谁,都能过得下去。

这一年的夏夜,窗台下面那一排凤仙花,依然像往年那样,绽开了粉白的花朵。

去年这个时节,大伙还拿着花瓣捣出汁水来,自己动手做了几盒胭脂来用。今年这个时节,花都开得老了,花瓣边缘带了层枯焦的黄边,可谁也?没有心思去摘了。

屋里头,王雁芙坐在通铺的边沿上,唱报一个徒弟的名字,就递过去一张身契。被叫到的徒弟就低着头,红着眼睛接了,其余的也?发出一阵压抑的哽咽。

这本该是春兴班的旺年。

去年底,春兴班才换了一处更大的茶楼,挂上了水牌。今年来,刚排了两出热闹的大戏,在堂会上露了脸,留了名。

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一切大好的当口,平地遭了一场飞来横祸。

原是要从春兴班这住处说起。

王雁芙置办这小院子,花费可不少。除去先头交的四成银钱,余下的都还欠着银号的呢。她便将这所院子的房契和戏班的箱笼行头等,作为欠款的抵押,每个月按照本利相加的数目,慢慢还着钱。

就在去年底,那银号曝出了账目亏空,眼看可能要破产。银号大掌柜见势不好,竟然趁年关之前,卷走了账上所有的现钱,不知道逃到哪去了。

银号东家报了官,整个正月里都在四处奔走求存。三月时才磕磕绊绊地转出了一些债权,换到了一笔周转资金。不料银号危机的消息不胫而走,储户们为了自保,在四月里一窝蜂地涌过去,把储蓄撤了个干净,让空虚的银号雪上加霜。

平京城的初夏,显出从未有过的潮湿和闷热。

五月,资金在各家商号里轮转,富者获其利,贫者受其累。春兴班院子的房契在其中,就像江洋翻覆时,波涛里挽不住的小舟,完全无法?自主。

债权倒了一手又一手,最后落到东昌银号那里。

王雁芙刚得了消息时,着实松了口气。

平州城里有些门路的人,都知道东昌银号的秘密。它明面上的东家,是李大帅的六位义女之一,手眼通天的平京名媛,巩季筠。再背后的掌控者,据说就是“上头”的人了。

总之一句话,东昌是不可能像从前那家银号一样,说完蛋就完蛋的。只要春兴班还能唱戏,就能慢慢还债,日子依然如旧。

不曾想,东昌完全没有耐心,根本不愿打理这些散碎的烂账,也?不曾交接账目,就派人前来通知了一声:“东昌银号现要收回这处房产,你们限期搬出去吧。”

这怎么能行!

王雁芙辛苦半辈子,就攒下这处院子,如?今平白无故打了水漂,哪能甘心呢?

她辗转了关系,托了人去缓颊,想要维持债务,继续还款保住房产。可巩季筠见多了千百大洋的生意,还真?没把这小院放在心上,听了有这事,只当耳边风。

王雁芙只得秉着一纸诉状,告到平京法院。

这下,巩季筠终于正眼看了看春兴班。

这一眼里,究竟有多少恶毒的意思,春兴班师徒们在此时还是完全不懂的。

王雁芙这官司打得冤,恰似以卵击石一般。法?院袒护豪强,审得不咸不淡,把她的诉求接连驳回了两次。有热心的朋友劝她别再打下去了,她只是拿一口硬气撑着,不愿放弃。

她就是这么样的人,总是抱着最好的希望,预备最坏的打算。提前把身契还给徒弟们,是为了避免彻底输官司后,连这一屋子活生生的人也成了“资产”,就再没有活路可走了。

身契再多,也?总算发完了。

王雁芙坐在通铺边上,看着徒弟们发红的眼睛。

她自家没有成婚,也?没有要孩子。这些她一手带大的徒弟,名义上有一纸身契,实则都是她最亲的儿郎。

世情险恶,小儿郎家被催着长大,谁也?没有法?子。

她稳住心神,尽量柔和地讲着。

“明儿个又要开庭了。这是最后一庭,比前两回都要紧。我一早要就出门,你们好好吃饭,不要闹腾。

“如?今你们年纪还小,拿了身契,别急着给出去。珍惜自由身,先搭班一段时间,观察观察班里的人。若是从上到下都有信用,好相与,再考虑入科深造。

“咱们一定要记得,搭班就是半个外人,可得谨言慎行。但也?得手眼勤快,遇上干活的机会,别叉着手旁观。你们对别人实在,别人才会对你们实在……”

她平时教戏,严厉极了。就阿光来的这三四个年头里,眼看她手里藤条换了十?多根。遇着徒弟偷懒、性子顽劣不服管教,她手下丝毫不会容情,“啪”一下打过去,当时就能鼓出条血印子。

今晚,她像是把心都掏出来了。说话的音调软和极了,憔悴的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给这个抹抹泪花,给那个揉揉脑袋,眼神落在每个人面孔上,舍不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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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上午,阿光都魂不守舍的,心里总是隐隐约约觉得,师傅这次应官司的事有古怪。可究竟有什么古怪,他又说不上来。

他最近总是想起,在他尘封的模糊记忆里,有谁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有人在操控这一切……这世上之?人,都是她的耳目……”

说话的人,声音和面孔都不大真切,可它确实在,一直在。奇怪的是,他竟追溯不出这话到底是哪来的,是谁和她讲的,他又是怎么听到的。

他原以为,那是自己小时候偷听了家里长辈谈论政事,留下的印象。可他如?今长大了,有些小时候的事已不记得,唯有这句话,在岁月的洗练里,越来越清楚。

尤其是到了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关口,他脑海里便有个人在轻声说着:“只要改动一个念头,便可以推翻世间许多因果……只能迂回智取。”

奇怪的是,虽说这句话没头没尾,却最能让他冷静。

一旦想起这句话,他就觉得,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那说话的人对他怀着唯一的期待,和他站在同一边。

他就知道,必须振作起来了。

阿光心思纷杂,在家里待不住了,起身就往胡同口去,站在楝树的浓阴下,往街上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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