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就在江海关旁边半里地,按照眼下的行政区划,属于公共租界。
林玉婵恨不能带上相机——这是真·十里洋场啊!老照片都还原不出这风貌。
在广州的时候,她的身份是买断妹仔,每日奔波全因东家吩咐,哪有闲工夫上街观光。
而这次她的心态完全不一样。她现在是“良家妇女”,好听点说是自由人,走多远都不用担心被人抓回去。
街巷两旁建筑密集,有简单的洋楼,也有两三层的中式房屋,还有不少类似后来石库门的木板排屋——那是洋人开发建造、租赁给华人居住的廉租房,小小的窗口外面晾满破旧的衣衫,可见此地人口密集。
广州民风排外,洋人按规定都居住在小小的沙面租界,德丰行这类洋行也都开在租界旁边。即便是《南京条约》签订了二十年,洋人也不太敢单独擅入老城小巷,生怕运气不好挨黑砖。
上海完全不同。太平军和清廷的常年战乱,在江浙一带制造了巨量的难民,一波波涌入租界避难。官府禁不住,洋人无计可施,只能接受。
于是造成了“华夷杂处”的奇特局面。一座光鲜亮丽的小洋楼背后,可能就藏着污水横流的蜗居。阳光明媚的小院里开着烧烤午餐会,厚厚的篱笆外面就是小乞丐的哀鸣。
华人巡捕穿着西式制服,趾高气扬地穿梭在街巷里弄。
华人苦力身上拴着铁链,愁眉苦脸地敲石筑路,将狭窄的中式街道拓宽成洋人马车能通行的“马路”。
行人们面目模糊,带着仿佛复制粘贴的冷漠表情,不知从何而来,佝偻着身子,匆匆走向不知何处。
在大清朝,活着本身就是件高风险的事。若非精准投胎在钟鸣鼎食之家,这片土地上的绝大多数人民,他们过的每一日,都有点生死随机的意味。
就算人在家中坐,专心苟日子,哪日瘟疫袭来、流寇蹿来、饥荒扫来,谁也躲不过。
所以,也不怪多数人周身充满浑浑噩噩的气质。毕竟,不知能活到几岁,何必看得长远。
但仔细分辨,其实还能看出来,这些人的眼中,还是盛着丰富的生活——限在螺狮壳里的、能品出滋味的小日子。他们的父母妻儿公婆姑姐、明日的早餐、下个月的白事、过年时憧憬的一套新衣……
然而每当见到陌生人,那点微不足道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平凡的人缩回了茧壳,成为无数冷漠的时代看客的一部分。
厨娘孙氏皱皱眉,快步绕过一群苦力,对林玉婵道:“上海洋货齐全,我要去采办点西洋香料,你随不随我来?”
林玉婵摇摇头:“我想自己走走,晚饭见。”
孙氏:“可……”
租界里人员混杂,很少有单身独行的女子。
但转念一想,小寡妇胆大,又不在意脸面,她是海关的人,身后是万国列强撑腰,应该不会出大事。
孙氏担忧着去了。林玉婵转身撒欢。
她抬头辨认一家家商户招牌,找“义兴”两个字。
一边找一边莫名其妙地想:“我找他干嘛?逛街找个男生帮着提东西吗?”
大概还是担心他安全。苏大少爷避难上错了船,本以为只是“珠江夜游”,谁知直接偷渡了半个中国,想必两眼一抹黑,就算此处有组织,也不知他们认不认金兰鹤,别被地头蛇给欺负了。
可她走了几条街,因为不看路而绊了五六脚,都没看到半个跟“义兴”有关的商铺名字。至于两叠铜钱的标志,更是无处可寻。
她只能猜测,大概天地会不在租界里落脚?
她也不敢寻得太远,干脆转回外滩,重复着二十一世纪的游客的路线,自娱自乐地猜测“厨房三件套”的位置。
满街洋货对她来说不足为奇。没走多久,她的目光忽然被一栋砖木结构洋楼吸引了。
那洋楼门口钉着黄铜牌:“NorthaHerald”——《北华捷报》。
“现在已经有报社了?”林玉婵土老帽似的想。
《北华捷报》每周发行,读者不用说是侨居上海的洋人。林玉婵好奇问了一下,只接受整年订阅,价格十五两银子。
寻常人读不起。
报馆大厅里存着些旧报供人翻阅。那门房见她识得英文,只道是哪家洋人的女佣,便不赶她,还用眼神指指角落里的凳子。
林玉婵谢了,挑了几份最近的报纸慢慢翻。
内容很杂,有船期公告,有租赁广告,有中外商务快讯,有时事短评。
“共和党人亚伯拉罕·林肯当选成为美国总统……美国内战全面爆发……英国宣布中立……”
“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推行社会改革,废除农奴制,颁布政令,大力促进工业发展……”
“约翰·菲利普·雷斯在法兰克福展示他发明的快速通讯设备(暂名电话),引起轰动……”
“蒸汽时代即将结束?新式内燃机已获专利,将于第三届伦敦世界博览会展出……”
当然也有不少关于中国的时事报道。大多数是当地官员任免通知,或者是旅游警告:“叛军又流窜到某省某地,侨民应避免出行。”
乾坤颠覆,斗转星移,有人在原地踏步,有人在不择手段往前冲。
忽然,林玉婵在角落里看到一则不起眼的通告。
“清国大臣Hung-gLee不日抵达上海,处理平叛及组建海军事宜……”
林玉婵把那拼音读了好几遍——
“李鸿章?”
在旁边大写加粗的“林肯”的对比下,这个名字显得平平无奇,乍一看像是个夹缝广告。
林玉婵聚精会神,正要再读细节,只听得门外喧闹渐起,有人哭天喊地。
“老爷们行行好,收留我们这个快饿死的孩子吧……做牛做马都可以……我的小囡很乖的,只要十斤米,十斤米换一个小囡,什么活都能干哪……做童养媳也行……”
一群刚刚逃进租界的难民,身上没有完整的衣服,饿得肋骨突出,肚腹膨大,跪在报馆门口。
小孩子黑不溜秋的,头上插着草标,张着嘴,没力气大哭,抽噎着抱紧父母的腿。
最近江浙战事频繁,这样的难民每天都有,当街乞讨、露宿、卖儿卖女。县城和租界当局组织了不少收尸队,每天都能拉满好几车。
报馆的华人门房连忙跑到门口,大声赶人:“走开走开,这里是洋人公所,不好乱闹的!”
同时对林玉婵说:“姑娘别看啦,快走快走,这些人像蝗虫一样,粘上你就不放啦!”
谁知难民更不走了,一个敞胸的妇人大叫:“洋大人慈悲!只要给口吃的就行!一文半文都行,孩子快饿死了!”
小女孩饿得奄奄一息,一只脚肿着,大拇指鲜血淋漓,被自己吃脱了皮。
喊声惊动了报馆里的编辑。一个教士模样的洋人下楼查看,问明情况,连连摇头。
“太可怜了……太野蛮了……在美国,废奴主义者正在用自己的生命捍卫黑奴的自由,可是这些中国夫妻却把他们的孩子当猫狗一样贩卖,简直不可理喻。”
“约翰,”教士招呼那个华人门房,“把这些卑鄙的奴隶贩子赶走。我不要听到这些可怜孩子们的哀鸣。”
华人门房抄起一根棍子,开始赶人。
“滚开滚开,不就是要钱吗,洋大人不吃这一套!”
林玉婵早就出了报馆,恻然看着难民哭号,手里攥着的银元又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些小孩要是饿死了,结局大约也就是乱葬岗,跟上辈子的林八妹一样吧?
他们甚至卖得比林八妹便宜许多。林玉婵数数自己的积蓄,足够买三个小孩。
可是买了以后呢?难道让她们当丫环伺候自己?还是白养着?还是放走,让她们在这个险恶的社会里裸奔?
她们的父母得了钱,换了米,过几天能吃饱的日子,然后呢?
那些她没遇到的、成千上万的难民呢?
“我救不了这许多人”。
况且她不得不谨慎。在大清的生存技巧繁多,其中一样就是“财不露白”。自己一个单身女子扔出银元来做慈善,让人看到了绝非好事。
她瞻前顾后了半天,朝路口一个馄饨摊走去。那馄饨摊老板是个虎背熊腰的大叔,不像卖馄饨,倒像杀猪的。
“这样一块银元能买多少碗馄饨?”她问。
老板略略一估,粗声道:“一百来碗吧。姑娘是要在家宴客?”
“烦你做一百碗,招呼街上乞儿来吃……”
自己就不出面了,免得被人惦记上。
她还没吩咐完,抬头一看,愣住了。
有人比她还圣母。一个穿绸衫的文士偶然路过,看不下去这卖儿鬻女的惨状,一边抹眼泪一边掏钱袋。
“我不买你们的孩子。快拿着这钱,去那边吃碗热馄饨,这孩子都快饿死了,别吃太快……哎哎,排队,别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