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响起,一个褐发淑女挽着个中年绅士,说说笑笑走进了花园。伙计们连忙开门,用英文问好。
他们后面跟着个沉默的中国婢女,弓着身子,怀里抱一包衣物,臂弯里还提了一篮子水果,完全是个人肉购物车。
林玉婵忙从小沙发上站起来,站到货架旁,假装自己是实习生。
那淑女托着自己束得细细的腰,格格娇笑:“这些人英语倒流利,让我有点回家的感觉了。每天听着那些嘈杂刺耳的中文,简直要让我的心口痛又犯了。”
那绅士笑道:“其实您可以试试针灸,这种神奇的东方技艺曾让我免受湿疹的困扰。”
淑女年轻,看起来是未婚打扮。这绅士看起来是个有分寸的追求者。
“哦不,谢谢,”淑女说,“我才不会让中国人的脏手在我身上随便乱摸。”
洋行里的所有伙计,听力都至少是四级水平,这几句话一字不漏地听懂了。
常保罗微微沉下脸,使个眼色,让伙计们招待客人。
又不是第一次听到洋人出言不逊了。淡定淡定。
若是容闳在,以他的渊博见识和风度,随便显摆几句拉丁文,轻易就能让洋人折服;但现在洋行里只有几个小喽啰,还能怎么办,装孙子呗。
常保罗腼腆微笑,亲自迎接客人。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指着最豪华的那个小沙发,笑道:“夫人请坐。本店货品丰富,质量皆优,请容我向您慢慢介绍……”
那淑女却皱皱鼻子。她看到林玉婵刚从那沙发上起来。
“噫,中国女人坐过的沙发……”
在她的印象里,中国人不讲卫生,永远不洗澡,身上有无数寄生虫,可不敢跟他们多接触。她平时出门都戴手套,而且一天换两副。
那洋人绅士倒是看了看林玉婵,笑道:“这个女孩干净的,也很有礼貌,没关系。”
林玉婵朝他俩夸张假笑一秒钟,低头玩辫子。
其他伙计们本来也是打算热情介绍一番的,看着两位的态度,一个个也开始懈怠,指着货架说:“我们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两位慢慢看吧。”
褐发淑女皱了皱鼻子。货倒是都不错,可是没人介绍,她想,大概伙计们也就是会两句场面英文,再复杂的话不会说。
她小心戴上手套,把玩一盒精致的嗅盐,对同伴笑道:“噢,真是惊喜。这是我在怀特岛疗养时常用的牌子。”
中国婢女一言不发,低头含胸,跟着女主人走来走去。
……
常保罗悄悄走到林玉婵身边,犹豫半天,轻声说:“小囡,这个卖茶叶的比赛,要么……推迟到下一次?”
林玉婵没抬头,笑道:“常经理不想挑战一下?”
常保罗一头黑线,喉咙里挤出忍无可忍的声音:“我想让他们赶紧走。”
林玉婵抬头看看这个文艺青年常经理。他也不比苏敏官大几岁,性子却像老年人似的温吞内敛。就算气得脸红,脸上还是习惯性地带着息事宁人的笑。心里被洋人拱起了火,一口气全往肚里咽,斗志全无,只是盼他们快点消失。
真是入错了行……他应该去徐家汇传教。
不过,林玉婵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博雅的伙计们一个个白拿工资不干事,她却对他们并不反感。
因为他们跟容闳臭味相投,都有点“矫情”。
洋人住在租界,被奴颜婢膝的捧惯了,个个把自己当皇上太后;到了博雅洋行,一切却都不同——除了少数有教养、明事理的,大部分洋人不免觉得大受怠慢,哪怕博雅的伙计们只是正常接待。
人都有虚荣心,谁不想处处当大爷。洋人遇到那些跑前跑后殷勤周到的辫子奴才,洋心大悦,自然更容易花钱。
博雅洋行之所以生意惨淡,因果链甚多,其中一因素,大概就是,这里的人都跪不太下去。
林玉婵心里给他们点蜡。
她早就悟到了,在大清跟洋人打交道,要么自尊自爱,站着硬刚;要么承认己不如人,跪着先把钱挣了。
两条路都不容易。况且在生存的重压下,很多卑如蝼蚁的小人物并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就怕那跪到一半又跪不下去的,不上不下如同扎马步,最是难受。
……
褐发淑女还在叽叽喳喳,像采蘑菇的小姑娘似的,把半个货架的嗅盐都拿下来看,然后随处乱放。
走路的时候裙子太长,还扫乱了几个地毯地垫。她随意踢到一旁。
博雅的伙计们心里扎着马步,捧也不是,赶也不是,极度煎熬。
林玉婵默默走出来,半蹲在地上,利索地把嗅盐一盒盒收回架子上。
她决定挑战一把,试试能不能站着把钱挣了。
那淑女很快注意到她,掩口笑道:“中国男人都懒惰,女人倒是挺勤快。”
林玉婵正琢磨如何把她的注意力引到茶叶上,忽然那淑女先叫起来。
“看呀,看她的脚!上帝,她长了双正常的脚!真是少见!”
那绅士也按捺不住,走近几步,随后低声惊叹:“这一定是教会家庭的孩子。天哪,能鼓起勇气和那恶心的陈规陋习作对,她的父母一定有虔诚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