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凭母贵,沈宥豫看到一身素色的阿娘时,如此想着。
皇后躺在紫楠做的雕花贵妃椅上,身上盖了一条白色狐皮的毯子,里面是水光丝滑的樱草色缎面,贴在身上的感觉犹如小儿的肌肤。她眉眼柔和?温婉,长得不是顶漂亮,和?明艳的淑贵妃在一块儿长相看起来甚至很平庸。
但她卓尔的气质与众不同,比三月春风还要柔和?美好,与淑贵妃不同,她穿着红色滚金边的上衣,苍白的面色在此衬托下都有了几分气色。
“六郎过来,让母亲看看。”
沈宥豫走近,被他阿娘笑着阻止,“这孩子一直在外面野,还不知道身上沾着什么呢,不允许靠近了,就在这儿站着。”
皇后嗔怪,“几月没见孩子,远远地能看见什么,六郎别听你阿娘的,再走近些。”
淑贵妃暗暗地瞪了沈宥豫一眼,沈宥豫无奈地站定,脚下生根一般不动弹了,“儿子一路过来,身上寒,不能过了凉意给母亲。母亲瞧着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儿子放心不少?。在外就一直惦念着你的身体,要不有事儿耽误了,我能在中秋前回来。”
“还说呢,中秋不见你回来,你阿父都生气了。”皇后上上下下端详着沈宥豫,那句“都瘦了”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笑着摇摇头,“到底年轻底子好,江南的水又养人,六郎看着很好。”
“都胖了。”当亲娘的嫌弃,觉得儿子身上穿得衣服不合身,崩出了一身的肥肉,伤眼睛。
穿着素色衣裙的淑贵妃人比花艳,走路、行事飒飒有风,她腕子上戴着一个能滴出绿意的镯子,是全身上衣唯一的装点。从使女手上拿过刚好入口的银耳羹,她揭开炖盅看了看,金丝银耳炖得入口即化,浮在汤面上的枸杞红润饱满,瞧着就喜人,厨房里做事很尽心。
沈宥豫下意识缩紧肚子,绝对不承认自己长胖了。
心?里面虚得很,腰围粗不粗扎腰带的时候还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宥豫身后,沈其脑袋能埋多低就有多低,看着像煮熟的虾子,那么大一个人呢真是难为他为了憋住笑意弯成这样。主子在方家的日子待得时间不长,却愣是胖了三四斤的肉!
在方家沈宥豫一直穿着方大牛的新衣,方大牛身材高?壮,衣服也宽松,沈宥豫穿着还空空落落的。回到家穿着自己的衣服一看,尴尬了,刚合身的衣服紧了……府中长史顿时呆住,连忙唤来了针织坊的女使来,量体裁衣,赶制新衣。
沈宥豫缩着肚子,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的臭丫头,要不是她做饭太好吃了,他能胖成这样?
他抬起头,看到母亲坐在贵妃椅的边缘,手持玉色短柄勺子把?小半勺的银耳羹喂到皇后的嘴边。皇后的皮肤瓷白中透着淡青,是不健康的颜色,她柔柔地看着淑贵妃,眼底里流露出小女儿家般的娇蛮,“我不饿。”
“早膳你就吃了一个素馅儿的豆腐皮包子,两口清粥,比昨日还少?了一些,补上这么点儿银耳羹不多。”淑贵妃动作看着强迫,其实处处仔细,生恐伤到了皇后。
看到皇后嘴边沾上了一点点羹汤,她拿过柔软的松江棉帕子动作轻轻柔柔地擦着,这份贴心?是皇帝从未得到过的、这份仔细是沈宥豫从未体会过的。
皇后如同秀美娇弱刚满月的猫儿,下意识地拿着下巴在淑贵妃的手指上蹭了蹭,“我明明饱了,被你这般喂着都胖了不少?。”
“胖点才好呢。”
“胖了你就抱不动了。”
“瞎说,你啊就安心?养好身体,我能抱两个你呢。”淑贵妃收起帕子,拿起勺子舀了半勺银耳羹,“再吃点儿。”
皇后削尖如葱的手指握着狐皮毯子的边缘,形状好看的指甲盖上没有半点儿血色,与健康人不同,上面泛着淡淡的青。她整个人向后缩了缩,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娇嗲,“不要嘛。”
“乖。”
皇后可怜地看着淑贵妃,她早已不是二八少女,但在淑贵妃跟前仿佛回到了闺阁时。“就喝一点点。”
淑贵妃无奈地说,“好。”
皇后眼中闪过得逞,嘴边笑意大了许多许多。
对眼前这一幕沈宥豫早就见惯了,他从小到大就看到,阿娘如同长姐一般宠着母亲,母亲甘之如饴地享受着这份关爱,丝毫不顾及身份地位。有时候他觉得,如果母亲没有嫁进?帝王家,应该能永远保留闺阁中的娇态,而?不是只是在阿娘一个人目前表现出真性情。
皇后出生于颖川王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名士风流的魏晋时期,底蕴深厚。她是家中幼|女,从小受百般呵护,能嫁给?当时的秦王、现如今的皇帝,家中长辈看中的不是他的政治资本,而?是平庸富贵的前程。
没想到,富贵是真富贵,平庸是假平庸,秦王的野心一点儿也不比他的兄弟少?,而?且更大、藏得更深。
到最后,图穷匕见,彻底撕去平庸的面孔显露出真实实力的秦王已经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晋王和?郑王惊讶过后大笑果然,这才是赵家儿郎、高?祖子孙。
郑王转头就绑了王家老小,颖川可还没有彻底在秦王的手里。
过往成了历史中的沙砾,于普通人不过是过去岁月,于王皇后是沉重的背负,王氏一族上下就义,只有那时在她身边的幼弟逃过一劫。
哪怕凤袍加身、母仪天下,这个女人失去了挚爱的亲人,躺在身边的男人还是从未看懂、心?深似海的帝王……从娘胎里带来弱症的她自此就断断续续地进着汤药,没有好全过,要不是有淑贵妃拖着她,她早就没了。
今儿个太阳正好,风小,好久没有出来晒过太阳的王皇后享受着清甜时光,听着沈宥豫说着一路的见闻、江南的风景,她笑得很开心?。喉咙里淡淡的痒她没有放在心上,轻咳两声却引来淑贵妃的关注,淑贵妃俯身用额头碰了碰皇后的额头,脸上的轻松蓦然收紧,她笑着说,“该回去了,你出来可够久了。”
“才,咳咳,出来一会儿,咳咳。”王皇后忍不住咳嗽了两下,无奈地放松身体,任由自己被柔软的被子裹住,“好吧。”
淑贵妃摸了摸王皇后的手说,“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去花园里转转,重阳节将至,菊花开得很好。”
“咳咳,可说定了。”
“一定。”
大宫女唤来了粗壮有力的太监,直接抬着皇后去了内室,一阵一阵咳嗽声传入沈宥豫的耳朵,他听到阿娘吩咐太医正过来。
成长的记忆里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