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主字迹矫若惊龙,苍劲有力,很有识别度,不似一般闺中女子,写得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
方镜辞:“殿下的字迹颇有名家风格,臣在严先生处学习时,曾被先生要求学习殿下的字迹。”
小皇帝显然没想到会有这茬,神情微微错愣一瞬,而后轻声笑道:“朕还以为是驸马特地学了皇姐的字迹。”
只是想也不可能,方镜辞的字迹深得严先生真传,颇有大家之风。字形正倚交错,大开大合,却又含蓄优雅。风格着实独特,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民间对他的字画几乎千金难求,就连他也是多有耳闻。
自古名家难免恃才傲物,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刻意模仿他人字迹?
赵琦很快释怀,问道:“这段时日朕也不曾亲自去探望皇姐,不知她如今身体如何?”
安国公主能大杀四方,身子也没寻常女子那般娇弱,想来也是早就好了。
只是……他瞧着坐在底下的方镜辞,他这段时日派去的人不但连安国公主的面没见着,甚至连孙太医也没见着。
方镜辞答得依旧恭恭敬敬,双目微垂,不敢直视龙颜:“陛下日日着人前去探望,殿下与臣都深感陛下厚爱。”
先是恭维一番,而后才道:“只是殿下征战沙场多年,身体恐有顽疾,这段时日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大好。”
——倒是与回报的人说的别无二致。
想到安国公主这些年在外厮杀辛劳,赵琦到底心软了几分,“朕记得城郊有个温泉别苑,不如让皇姐去那里修养一段时日,驸马觉着如何?”
方镜辞叩谢,“臣代公主多谢陛下恩典。”即便小皇帝不说,方镜辞也是打算带着安国公主外出修养一段时日。
虽说这段时间她很是安分待在房中,但时间久了,神情难免有些恹恹。
方镜辞不动声色看在眼中,私底下却已经开始琢磨带着她去城外哪处庄子修养了。
小皇帝的赏赐正如瞌睡送来了枕头,他回到府中官服都还未曾换下,便急匆匆去见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站在窗边刚放飞了一只机关鸟,他便携着一身凉意推开了房门。
一进门便觉本该温暖如春的屋中刮来阵阵寒风,定睛一看,便瞧见大开的窗。他微微皱眉,走上前将窗户关上,这才回头望着安国公主,“天寒风冷,殿下身子还未大好,倘若又伤风了该如何是好?”
近来一直待在房中,着实有些烦闷。但想着他终究一番好意,不好拒绝,安国公主才什么都没有说。这时见他关上窗,脸上笑意恬淡,“我又不是长安城里娇生惯养的闺阁千金,吹一点儿寒风而已,算不得什么。”
她这般略微满不在乎的模样让方镜辞微微皱眉,瞧着寒风吹得她脸色微红,便抬手以手背试了一下她脸上的温度,“殿下在这里站了多久,脸都冻得冰冷。”
近来他总是会有些这般状若不经意、却又无比自然的小习惯,似乎是见安国公主不作反感,就愈加得寸进尺。
安国公主也抬手摸了摸,而后露出一丝疑惑,“很凉吗?”可她自己却没摸出来。
正想着去倒杯热茶的方镜辞听闻,又拉过她的手摸了摸,微蹙的眉心顿时皱得死紧,“殿下还说不要紧,手都已经这么凉了。”
先前因屋中炉火烧得旺,很是暖和,安国公主觉着热,便没有穿得太多,只在外穿着一件单薄外裳。
方镜辞虽觉得有些不妥,但到底未说什么,只让人将屋中暖炉烧得更旺。但这会儿屋中暖气都从窗户中散了出去,他打开柜子去拿了件加绒小袄,“殿下再多穿一件。”
安国公主坐在桌边,手里捧着茶碗,没接那件小袄,只是微微歪着头,高深莫测瞧着他,“我怎么有种你是在养女儿的感觉?”
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变,“殿下多虑。”
“我到底是不是多虑,我心中清楚。”话虽是这么说,安国公主还是接过了小袄,然后才冲他微抬了下巴,“是朝中有事,还是陛下又折腾出什么事了?”
方镜辞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瞧了一眼,才发觉自己折腾了好一会儿居然连官服都未曾换下。“殿下先去穿上小袄,我待会再去换了衣裳。”
安国公主没有异议,只是问道:“难不成陛下改了主意,不打算给西北军十万两银子了?”
银子不曾运到西北,安国公主似乎就一直不能安心。
方镜辞也知晓她心中担忧,劝慰道:“此事陛下已然下过圣旨,想来也不会有所更改,殿下还是放宽心为好。”
“那小皇帝是又折腾出了什么新花样?”
方镜辞微微失笑,“陛下是恩准殿下去城外的温泉别苑修养。”
正要往屏风后走的安国公主顿住脚步,目光如住“他想做什么?”
瞧她一副激灵模样,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是否对陛下太没信心了?”
“那是你不知道他。”安国公主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来,还带着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音,“小皇帝鬼主意不少,逮着机会就想瞎折腾一番。”
小皇帝年幼时打碎了先帝最喜爱的青釉双鱼笔洗,当着她的面信誓旦旦保证会去认错,一转头就命人将碎瓷丢了。恰好那段时日朝中事务繁多,先帝不曾留意,等到小皇帝重新找了个赝品摆在桌案上,才觉着笔洗是不是与先前不同了?
然而小皇帝一口咬定是先帝记错了,满屋子的奴才碍于他的威慑,没一个敢吭声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听她说完,方镜辞微微笑着,“陛下自幼便聪慧过人。”
安国公主自屏风后走出,眼波一横,“聪明不用在正事上。”
“但陛下对殿下的关怀不似作假。”否则也不会主动提出让她去温泉别苑修养。
安国公主倒是不否认。先前她在边关,小皇帝便会时不时赏赐些衣裳药材小物件,衣裳以保暖为主,药材以常用为主,小物件以实用为主。虽说有些时候也恨不得拎鞭子抽人时也赏他一鞭子,但总归感动居多,便怎么都下不了手。
“什么时候出发?”捧着方镜辞为她倒的热茶,安国公主微抬了眉眼问。
“这两日天气尚好,再晚些不知是否会下雪。”瞅了一眼紧闭的轩窗,方镜辞温声答道,“不如明日便启程?”
“你会一同前去吗?”
不曾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方镜辞顿时愣住。
安国公主一副未知的模样,坦然面对他微微触动的眼神,神情还带了几丝疑惑,“怎么?”
方镜辞默默低垂下眉眼,“户部官员更换,正是吏部忙碌之时。”况且年底将至,吏部诸事繁多。
安国公主没半点儿掩饰叹息一声,“还想着你能一同过去。”
她的遗憾不似作假,方镜辞猛地抬起头望着她,“殿下希望我一同去?”
安国公主毫无自知,杏眸明亮如水,似皓月落于其中,扰人心魂。“这段时日有你在身边真的很好。”比他细心的人不如他周到,比他周到的人不如他体贴,比他体贴的人又远不如他温润雅致。
她歪着头,寻常女儿家一般的天真浪漫,感叹着:“我怎么没早些遇见你?”
明知她话里不曾有多余的意思,可方镜辞依旧微乱了呼吸。双眸牢牢盯着她,只在心底道:遇见了,只是你不曾留意。
分离总是苦,即便只是短暂的别离。
不舍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爬上心头,意识到时,已牢牢占据整颗心腔。
去温泉别苑需要带的东西早已吩咐下人收拾妥当,方镜辞一一检查过目,吃穿用度,无不妥帖细致。
出发当日,安国公主就抱着紫铜梅花暖手炉,坐在桌边瞧着他满屋乱转瞎收拾。
相较往日的利索,今日他收拾起来却十分杂乱无章法。其实所需之物早已收拾妥帖,也被他翻来覆去检查多遍,可他依旧不放心。临近出发还在屋中翻来覆去检查着,一会儿觉着安国公主没看完的书要带上,一会儿又觉着木梳没带上她惯用的那一把。
下人都在屋外候着,没人敢催促。
钟叔站在门边,轻声叮嘱着跟随的婢女,时不时朝屋里瞧上一眼。
丫鬟细雨压低声音问道:“钟叔,驸马爷这意思,是不打算让公主殿下走了么?”
钟叔又往里瞧了一眼,只是屋内燃着暖炉,门窗紧闭,什么也瞧不见。
他敲了敲门,“殿下,该出发了,不然还未到别苑天色就黑了。”
依旧忙碌收拾的方镜辞终于停下了动作。安国公主见状,问了句:“收拾好了?”
她语调微微上扬,无喜无怒,像极了笑看顽皮孩童捣乱的模样。
方镜辞有一瞬间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曾经也这样风淡云轻瞧着小皇帝调皮捣乱?
即便造成的后果再无法预计,于她眼中,也不过付之一笑而已。
就像此时的自己这般。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底杂乱思绪,而后用最大意志力克制,平静转身,微微笑着,“殿下,出发吧。”依旧温润如玉,雅致天成。
安国公主这才抱着暖炉起身。
门打开的瞬间,方镜辞拿过来一件火红狐狸大氅,亲自帮她围好。近来这小小事他做的愈发得心应手,安国公主不曾反对,钟叔与一众下人也低垂着眉眼,不敢直视。
大氅终于围好,方镜辞指腹从她下颚线上轻轻滑过,眼底带了点眷恋,“我送殿下出府。”
安国公主点头应允了。
今日天气尚好,阳光洒落身上带着微微暖意。走了一小段路便有些微热,安国公主扯了扯围好的大敞,瞧了一眼身侧的方镜辞,始终没动手脱掉。
到了府门口,终究还是直面离别。不舍之情再次袭来,方镜辞只能勉力克制着心底压抑的情感,望向安国公主的眼眸克制而内敛。
“殿下此去温泉别苑,景之却不能一同前往……”
他话未说完便被安国公主打断,“我只是去小住一段时日,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微歪着头笑,“再说了,我不回来,你又不是不能过去看我。”温泉别苑在城郊,又不是相隔数千里,来回也不过一日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