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阿暖下意识后退一步。
赵琦的手被留在半空,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垂眸瞧了两眼自己的手,手指不受控制般蜷缩了两下。他蓦地抬头望着?阿暖,却见到阿暖也被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弄得懵了懵。
她垂着?目光站在那里,仓皇又无措,像是找寻不到路的孩童,迷惘又彷徨。
赵琦蓦地就心软了下来。
“阿暖。”明明是呼喊过无数次的名字,这次却格外小心翼翼,像极了怕惊动枝头的百灵鸟。他轻又缓地往前伸手,想要触碰一下他的百灵鸟,却又在手将将伸出的瞬间滞留原地。
因为他看到阿暖猛然抬起目光,那双往日总是盈满笑意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丁点儿暖意,凉薄到令人浑身发凉。
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顾鸿生后退一步,恭敬道:“阿暖既然过来了,微臣便告退了。”
阿暖猛然转头望着?他。
顾鸿生的脚步微顿,波澜不惊回?望过去。
半晌之后,终于是阿暖慢慢垂下目光。
顾鸿生无声叹息一声,出了前厅。
管家还守在外面,瞧见他出来,迎了上去,还未开口,便听到顾鸿生叮嘱道:“陛下到府中要见阿暖的事,不要声张出去。尤其是在府中,不要让任何人议论此事。”
管家问道:“小姐那边……”
“尤其雪茵那边,不准任何下人向她透露此事。”
管家有些迟疑,“可是陛下同阿暖……”
顾鸿生慢吞吞瞧了他一眼,管家立马闭嘴。
“这件事,阿暖自会有主意。”顾鸿生抬头望了一眼天,“这些孩子们,各个都极有想法。”
前厅内,赵琦与阿暖无声相对而立。
自从两人认识以来,还从未有过此时这种模样,安静到无话可说。
阿暖向来活泼跳脱,像晨起的鸟儿,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是赵琦从未体验的放松自在。
他是大庆的皇帝,九五至尊,万人敬仰。宫中奴才与他说话从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而百官与他说话,也总是包含敬畏之心。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人轻松闲聊,不谈家国,不聊政事,只是聊一些极为琐碎之事,仿佛闲话家常,却又乐在其中。
只是如今阿暖的态度,却让他无端惶恐。
“我……”
“陛下!”不曾想,他才刚开口了一个字,便被阿暖扬声打断。赵琦微微抿着唇,眼眸眨也不眨瞧着她。
阿暖目光垂落于地上,始终不看着?他,但是话语却无比清晰传来,让他有种身在梦中、听不真切的错觉感——
“先前民女不知陛下身份,多有得罪,还望陛下恕罪。”
她说完,朝赵琦欠了欠身,“陛下身份尊贵,与民女有如云泥之别,民女不敢高攀,还望陛下以后再勿来找民女。”
这是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的话。原本不觉得这些话会有说出口的一天,但谁知赵琦竟会无视她的疏离抗拒,亲自会到相府找她?
话已说出口,但她却始终不敢抬眼去看赵琦的表情。
原以为赵琦会暴怒,但谁知他只是很轻的问了一句,“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比真金还真。
可阿暖只是重重点了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下一瞬,赵琦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表现着?实?出乎意料,阿暖微微震惊抬起头,便瞧见赵琦温暖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阿暖。”他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一如先前那般,轻盈柔软。“先前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
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伸出手,见阿暖似乎没有明显的抗拒,这才轻轻柔柔抓着?她的手,微微晃动了两下,撒娇似的小动作,不符合他天子的身份,但阿暖却素来抵抗不住。
“对不起。”他的眼眸蕴藏着暖暖的歉意,彰显真挚诚意。“原谅我,好不好?”
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也知道只要他这样乖乖认错,阿暖一定会原谅他。
他满怀信心,甚至忍不住开始畅想,等阿暖做了他的皇后,他要带着阿暖去宫里哪些地方探险。
但是他不曾想到的是,听了他的话,阿暖并未像往常那样露出娇俏的笑容,反而用右手,一点点推开他握在她左手上的手。
那样决绝,没有丝毫迟疑。
他亲眼望着?阿暖的左手一点、一点,自自己手中挣脱出去,就像是幼年拽在手心的糕点,被母妃一点、一点掰开,而后干脆决绝扔掉。
那般残酷,不留一丝温情。
阿暖终于将手挣脱开来,而后后退一步。眼眸微微低垂,蝶翼般的眼睫轻轻颤动着。
“陛下无需道歉。”她的眼睛始终不曾看他,声音又轻又冷,像是除夕之夜刮在身上的寒风,冷彻心头,“陛下从未做错过什么,先前也是阿暖不知礼数,怠慢了陛下,是阿暖僭越了。”
“为什么?”终究还是这样问了出来,赵琦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质问。“我不是存心想瞒着?你?,我只是不想你像其他人那样,用看待皇帝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身边,所有人都因为我是皇帝,而优待于我,也无声疏远我。”他望着?阿暖的眼眸还算平和。只是平和之下,无声涌动着波涛。
“可是你不一样,你?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对我关心发自内心,那么真实?,不带一点目的性,只因为我就是我。”
伤心、脆弱、不堪……所有的情?绪一点一滴充满眼眶,赵琦眼睛微微发红,“可是为什么,此时的你?也要像所有人一样,表面恭敬,实?则疏远我?”
阿暖依旧垂着?眼眸,不去看他,任由他眼底的情?绪溢满而出。
“那是因为,”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恭敬,没有一丝起伏,“陛下从一开始便错了。”
“阿暖真心对待的朋友,从始至终都是那位姓曹的小公子。”她终于缓缓抬眼,“而不是皇宫之中、九五之尊的陛下。”
“可不管皇帝还是曹公子,那始终都是我。”积攒多日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赵琦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抓住阿暖的肩膀,逼迫着?她看着?自己。
“阿暖,如果你?还是气我隐瞒身份的事,我可以道歉。”他的手不自觉微微使劲,“不管是道歉一百次,还是一千次,一万次,都可以。”
委屈从眼眸深处浮现而出,渐渐挤走了其他情?绪,霸占了整个眼眸。“只是你不要同我说这般生分的话,好不好?”
说到最后三个字,已经满是可怜兮兮、令人无比心疼的语气了。
面对他这般语气?,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阿暖不是圣人,面对这样的赵琦,没有办法继续保持冷如寒冰的情?绪。她望着?赵琦的眼睛,眼眸中有点点泪光闪动。
“我不是……我没有怪过你?。”终于,情?感占据了上风,阿暖微微颤抖着?唇。
喜悦重新浮上心头,赵琦顿时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阿暖你?是不会怪我的!”
失而复得的喜悦来得太快,让赵琦甚至没能看清楚阿暖眼眸深处的抗拒,扶在肩头的手下滑,他紧紧抓着?阿暖的手,满脸笑意,“既然你不怪我了,以后就不要躲着我。你?知不知道这几日我得不到你的消息,有多么心急如焚么?”
他派人往檀香楼传话,阿暖虽从未回复过,却始终知晓。瞧着他一日得不到消息,第二日继续着人来传消息,说不被触动是不可能的。她眼眶中泪意未消,缓缓浅浅露出一丝笑意,“我不在檀香楼,便是在家中,你?着?急做什么?”
赵琦却深深望进她眼眸之中,“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心底总归是没个着落。”
那种担忧她会消失不见的情?绪,来得仓皇突然,毫无根据,却又深深霸占他心底,挥之不去,令他寝食难安。
阿暖知晓他说的不是假话,心动于此,却也隐隐抗拒于此。
她缓缓垂下眼眸,“陛下是不是该回?宫了?”
赵琦笑起来,“先前我偷溜出宫,皇姐生了好大一场气,政合宫中所有人都被杖责了。”
阿暖被唬了一跳,猛地抬眼瞧着他,紧张道:“那你有什么……”话未问完,她自己倒是先住了口。
“你?在担心我。”赵琦笑意越深,“我就知道,阿暖你?总是会担心我的。”
阿暖却微微扭开脸,不去瞧他,“我的错,明知道你?是九五之尊,安国公主就算要罚,也不会罚你?。”
“怎么不会罚我?”赵琦微微噘着?嘴,“阿暖不会明目张胆体罚我,但是会联合太傅加重我的课业。”
他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你?不知道,太傅让我在三日之内熟读《战国策》、《大庆开国论》,过两天便是元宵佳节,朕还是一大堆事需要处理,哪有那么多时间去读那些书?”
阿暖眼眸还微微湿着,闻言扯了扯唇角,露出浅浅笑意,“你?是皇帝,无论是安国公主,还是太傅,自然对你?寄予厚望。”
“确实。”赵琦微微笑着?,“朕回?去之后,还得在临睡前将《大庆开国论》读熟,不然明日忙碌起来,肯定没时间读书。”
“即使如此,陛下还是早些回?宫。”阿暖微微仰头望着?他。
他出来时间确实?不短了,安国公主虽然准许他出宫,但肯定不会希望他长时间在宫外?逗留。
赵琦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叮嘱道:“那你记得,下次一定要回?我话!”
阿暖抿着唇点了点头,然后被赵琦轻轻敲了一下额头,“朕的小仙女总是快快乐乐的,不要不开心。”
“什么小仙女?”阿暖摸着被敲了一下的额头,眼神带着疑惑。
“额……”赵琦理亏了一瞬。阿暖是他小仙女这回?事,他从头到尾都不曾跟阿暖讲过,这会儿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隐隐得意,便忘了这回?事,下意识将这个称呼脱口而出。
他难得多了几分不好意思,搪塞道:“没什么。”说罢又转移话题似的再次叮嘱,“一定不要不理我了!”
送走赵琦,阿暖踏上回?廊便瞧见顾鸿生。
赵琦虽然是皇帝,但毕竟年纪不大,性格中难免带着孩子气?,磨磨蹭蹭总是不肯走。阿暖为了将他尽快送走,不管他说什么都只点头说好。赵琦虽不满,但还是笑着?离开。
这样的一幕不知道顾鸿生看到了多少。
阿暖心中难得起了不安,局促地站在原地,双手不住绞着?衣角。
却不曾想,顾鸿生什么都不问,只是道:“雪茵性子要强,你?想好此事要如何对她说了么?”
阿暖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望着?他,“我不会跟雪茵姐姐抢什么的。”
“我知道。”顾鸿生点头,“你?一向都是个乖巧的孩子,从来不会做让雪茵、让我为难之事。”
阿暖默默低下头,“我认识陛下……其实是个意外。”
顾鸿生知道的却远比她想象的多,“但陛下对你的感情?,却看似不浅。”
“我会好好处理的。”阿暖再次抬头,目光坚定。“阿暖希望此事父亲能代我保密,不要告诉雪茵姐姐。”
“雪茵是否要入宫,还不曾确定。”顾鸿生慢声道:“你?如今也是顾家的孩子,不管你二人谁入宫,对顾家与季家来说,都没有打太大的差别。”
顾鸿生说完,也不等阿暖回?话,便继续道:“雪茵还在后院练舞,你?过去瞧瞧她,不要让她太过劳累。”
阿暖朝他行了个礼,而后脚步匆匆朝着?后院走去。
后院之中,顾雪茵还在练舞。
她做事一向认真,要做便要做到最好,练舞常常会练到废寝忘食的地步,甚至一度因为练舞过度而晕倒。
因而顾鸿生才会特地叮嘱阿暖。
阿暖过来的时候,她刚好练完一整个舞步,正停下来微微喘、息着。
“雪茵姐姐。”虽是冬日,但相府的后院中却还盛放着一大簇梅花,红梅傲雪,顾雪茵站在其中,裙摆好似停歇的蝴蝶。
阿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休息一会儿,喝口茶。”
顾雪茵望了一眼旁边石桌上放着的沙漏,点了点头。
桌上的茶是热的,阿暖为她倒了一杯,递到她手上。
顾雪茵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将茶碗中的茶一口喝干。
阿暖甜甜笑着?,“雪茵姐姐,注意仪态。”
顾雪茵将茶碗放于桌上,才抬了眼皮望着?她,“你?哭过,为什么?”
阿暖没有想到她竟会这么敏锐,她来之前明明还去拿热毛巾擦过眼睛,却还是被她点破了。
见她微微低垂着?眼眸不答话,顾雪茵便自顾自道:“我母亲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总是那样。”
她虽然误会了,但阿暖却微微松了一口气,故而并未刻意解释,只是道:“是我惹她不快了。”
顾雪茵微微蹙了一下眉。
见状阿暖立马转移话题,“过两日便是元宵佳节,檀香楼那边……”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顾雪茵瞧了一下头,“那边如何与我无关。”
阿暖捂着?被敲的地方,微微嘟着?唇,“你?难道不想瞧一瞧表哥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么?”
“不想。”
干脆果决,没有半点迟疑。
阿暖不服气?,“如今整个长安城都说那人的琴技非凡,有如仙乐。但表哥教的最好的那一个,明明就是你。”
“那些话,我并未在意。”
阿暖扯着她宽大袖摆的一角,“可是我会在意啊!”
说着,她眼眸微微垂下,“明明雪茵姐姐你?与表哥才是……”
话未说完,便再次被顾雪茵望了一眼。
顾雪茵的眸色极淡,像是雪后留痕,轻轻浅浅,极易被忽视。
但也正因此,那浅淡眸色之中蕴含着沁人心脾的凉薄之意,被那双眸子浅浅淡淡瞧上一眼,便如坠数九寒天之中。
“我说过,我早已决意入宫,那些话,”顾雪茵的话语不由得顿了顿,而后才继续道:“往后不要再说了。”
阿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可是你想做什么,我也可以代你去做,你?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的终生幸福赌在那样一个吃人的地方?”
她情绪难得失控,顾雪茵瞧着她的眼眸渐深,“发生什么了?”
阿暖瑟缩一下,抓着?她的手却并未松开,“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顾雪茵依旧望着?她。
阿暖鼓起勇气?直视她的目光,“雪茵姐姐难道不会惋惜吗?你?与表哥明明是情投意合,为什么如今会变成这样?”
顾雪茵却避而不谈,“我们在说你?的问题。”
“我没有问题!”阿暖对她的态度不满,“你?也是,表哥也是,为什么你?们如今会变成这幅样子?”
顾雪茵望着?她,她也直直望着?顾雪茵,一副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
顾雪茵终于微微垂下目光,“他有他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雪茵姐姐要做的事便是入宫为妃吗?”阿暖厉声道:“以雪茵姐姐你?的才学容貌,便是做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妃也不是不可,为何非要到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与一群不知来处的女子争夺一个人的宠爱?”
“我不做后妃。”顾雪茵的声音依旧清淡,阿暖听见,面露喜色,便听到顾雪茵继续说道:“我只做皇后。”
这话她还是头一次对阿暖说,但阿暖却不觉半点意外。
顾雪茵性子要强,当初学琴,便要请整个长安城中琴技最好的人,如今练舞,便要练到最好。她性格中永远带有一种不服输的气?魄,要么不做,要么便要做到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