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还请在此等候一二。”一位穿着一身道袍的总角少年躬身说道,给客人倒好茶后便退出了亭子。
沈文宣孤身坐在软垫上,偏头看了一眼四周风景,离平乐府五十里的鹤望山,此时已至初夏,满目苍翠,有潺潺溪水流于其间,隐约间能听到蝉鸣,倒是雅致得很。
得福站在台阶下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日头越发?地不饶人:“公子,我们都从山脚爬到了这半山腰上,累得很,他们为何还叫我们等着?”
“闭上你的嘴,不要多话。”沈文宣道,偏头看向亭外的表情冷冷淡淡的,心情正如他的脸色一样,说不上有多好。突然来此也不知是逃避还是为了宏章书院的事顺势而来。
亭下靠左边的一处空地上是一片精心打理的菜圃,沈文宣随意地扫过去,视线忽地停在了美人蕉上面,他记得阿焦送他的那枝桃花如今已经落了花苞,只余几片残叶,丑的很,而他送阿焦的那株水仙也早就玉殒香消了。
沈文宣捏紧手里的杯盏心思逐渐飘远,没注意到菜园子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一身农夫打扮,头上一顶破旧的草帽,手?里拎着一把镰刀和一个菜篮子,沿着田埂一边收拾田地一边在菜园子里挑挑拣拣,直到摘满了一篮子瓜菜才出了菜圃,一转过身就看见?亭子里发?呆的沈文宣。
这小兄弟......长得还挺俊。
头发半黑半白的老伯抬高帽檐看了他几眼,提着篮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直到快进?亭子的时候沈文宣才抬起头和他对上视线,一顿,下一息就要站起来,老伯摆摆手?让他坐下,将菜篮子放在案几边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
“客人远道而来,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这篮子里的都是我自己种的,你若是饿了就随意拿一些?。”
“不用,居士客气了。”沈文宣说道,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漏水的茶杯,刚才捏的时候没注意,裂了,淡定地放回茶托里面,当做无?事发?生。
“不用说什么居士不居士的,我现在就是一种地的老伯,无?德无才,配不上‘居士’二字。”惟修说笑道,饮了一口茶解渴,手?拿下自己的帽子给自己扇扇风:
“本来我还想着过些?日子去拜访你,拜贴都已经送到了你家,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沈文宣:“拜贴我已经收到了,此次贸然前来是临时起意,还望老伯不要怪罪。”
惟修手上的草帽摆了摆:“我们就不要再说这些?客气话了,你来自有你的道理,我只想问一句,你可带着新稿来了?”
“......新.稿?”沈文宣迟疑道。
“我拜信上写的清清楚楚的啊。”
沈文宣顿了一会儿,拿出袖子里还没拆封的拜信,信封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一毫动过的痕迹......这就尴尬了。
沈文宣抬头和惟修对视几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久仰惟修居士大名?,收到拜信后心情激动,迫不及待地前来了,竟忘了拆开看一眼居士的信,看我年纪轻轻却着实糊涂。”
“其实信里也没说什么,不看就不看吧,只是——”
惟修突然两手?撑着桌子凑得极近,两只眼睛里满是渴望,“那四位写下如此鸿篇巨著的先生是供养在你家里吧?公子能否引荐一二,让惟修与四位先生把酒言欢、切磋交流一番?”
沈文宣默默后仰了一些?,看着如此不羁风骨的惟修居士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视线瞥向他粗布短打的袖角上十分突兀的鹤绣,他记得王沐泽跟他说过惟修居士崇信道教,半晌,开口说道:“其实——”
“其实这是你自己写的?”惟修道,想着坊间流传的琵琶行也不是不无?可能。
沈文宣:“不是,这四本书确实是有各自的作者,但这四位作者早已仙逝,实乃憾事一件,不过他们每晚都会有一人驾鹤来沈某梦中,娓娓道来如此这般。”
神情淡定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在忽悠人。
惟修一顿,拧着眉慢慢坐回自己的团蒲,沉眸想了几息,道:“如此惊?骇人之说,惟修也只在山间杂记中有所耳闻,但道家曾言道教仙真乘鹤飞天,乃神道,为天神,与天地同休,与日月同寿,此等仙人竟给你托梦......或许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沈文宣点点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惟修端正了坐姿,心里还是猫爪似地极其渴望,“四位仙人可都跟你讲完了这四本书?”
沈文宣心思一转,说道:“并无,四位仙人每晚轮流到我梦中,只讲一个章节,而且必须是在我深睡之后,但我近几日着实心忧,时常寝不安席,恐怕——”
“这——小友你年纪轻轻,为何心忧啊?”惟修眉间焦急地锤了一下双腿,问道。
沈文宣沉眸叹了几口气,道:“为我渝州寒门学子寒窗苦读十余载也入不得那高等学府的门槛,为商族子弟散尽家财也求不得一个入学试,怨堂堂宏章书院竟被官府把持,沦为牟利之利器,亦怨书院中鱼龙混杂,误我大渝才士之前程。”
惟修闪了几下眼睛,听明白了,恍然道:“竟是如此?不过,离这里最近的陇西郡郡外的施粥棚是你家设立的吧?还有粤江郡、云中郡、上谷郡、渔阳郡等等等,沈家能做到这些?也是不缺银子的,既如此,何不也散一散家财进宏章书院呢?”
这老夫子竟然知道这些?。
沈文宣笑道:“老伯真是消息灵通。”
“灵通倒是算不上,不过不是个眼瞎耳聋的就是了,渝州内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的事我都了解一二,但我发?过毒誓,此生决不再趟官场这趟浑水,若要我联系官场上的人为你达到某些?目的,惟修奉劝你一句,莫做此想。”
惟修垂眸提起紫砂壶为自己重新续满了茶,细酌慢品,对沈文宣置之不理了,他虽常居山林,但对世间的事通透得很,这人突然找上他来,所求肯定不简单。
“就算是沈某再也无?法续写四作也无?妨?”沈文宣笑了一声。
惟修端茶的手?一顿。
沈文宣:“我也不是要逼老伯你,只是你既然对渝州形势如此了解,肯定也知道渝州流民的事,我只想说唇亡齿寒,沈某想在最坏的局势前捞渝州一把,找上老伯也是公利在前,私利在后。”
惟修沉着眉慢慢放下手?里的茶杯,道:“流民的事尚无?定论。”
“一个百姓可以在这件事上撒谎,但千千万万个百姓都在这件事上撒谎,这可能吗?老伯也曾是官居一品、?间学子皆仰望尊崇的大儒,不可能不清楚其中利害,除渝州之外,西南已是死地。”
惟修猛得抬眼,斥骂道:“你小小商人一介,岂知何为死地?我西南五洲纵然被当今圣上不喜,但浦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都是当年祖皇帝拼死打下的江山,岂能容朝廷不管?再者这地界有军民百万,我大庆将士也是个个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它蛮夷羌族才拢共几人?打得我五州毫无反手?之力,简直笑话!”
沈文宣静静喝茶听他讲,这种极聪明的人骂了这么一通要么是固执己见?,要么是装睡,他比较倾向于后者,反正窗户纸已经捅破了,就等这人什么时候醒。
惟修瞪着沈文宣,见?他也不吭一声,不禁在原地有些?坐立难安,这人反驳他还好,他还能抓住这人的错漏之处反击,但这人什么也不吭,你想任你想,以无声对有声,那些不合理之处不禁在心中放大了,半晌,他沉声道:
“反正我的毒誓不能破,不趟浑水就是不趟浑水,你请便吧。”
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沈某也没想让老伯你趟浑水。”沈文宣道,抬头定定地看向他,他不指望如此固执的人能轻易更改自己的原则,若真这么容易,当初这老伯也不至于辞官归隐了。
“学府不同于官场,以你的身份担任宏章书院的院长也绝不是难事,你上任后,整肃学风,让更多的学子走出渝州,进?朝廷直言进?谏西南祸事,有何不可?”
“商人出不去,普通百姓出不去,为官者除有召令外不得随意调动,唯学子可以。”
惟修一怔,心中激荡,不自觉又坐回团蒲垂眸沉思,几息之后,抬眼问道:“你刚才说公利在前私利在后,你的私利为何?”
“也不是大事,只是我家有两个小辈,他们学识都不差,入不入仕倒是两说,但我想让他们入宏章书院读书,开阔见?识,还请老伯整肃学风时能给商籍和寒门子弟一条路。”
这个要求......倒是不难,但——
“我答应你又有何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