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一日?清晨,天还未亮,满室烛火摇曳。
纯懿如常伺候傅恒穿上官服,微微踮脚替他抚平肩头褶皱。
她的动作温柔轻缓,一举一动间皆透出?世家气象。
傅恒低头,恰可以?看到她披散着的尚未绾起的乌发,发间自有淡淡桃花皂的清香,可谓是宜室宜家。
往常每到这时,傅恒总要?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今日?,在一片静默无言中,傅恒忽而伸手拉住纯懿的手。
四目相?对,傅恒望进纯懿那双澄静明晰的眼眸深处,见她因全然信任而流露出?的单纯洁白与不设防备,他的心悄然一动,呼吸也随之滞了一下?,话到嘴边,终是难以?开口。
里屋夫妇二?人为这事磨蹭着,外头候着的小厮却不得?不扬声?催了两遍。
傅恒不可误了上朝时辰,故而最终还是纯懿先?开口打?破僵局。
“大丈夫,志在四海。”她微微一笑,“夫君且放心去。家中万事有我。”
傅恒看着纯懿,见她神色间并无勉强撑笑之意,而是落落大方、笑意清朗。
他便知纯懿是全心全意支持着他的,而非为了顾全他的仕途才不得?不说出?得?体场面话。
他伸手扶住纯懿的肩膀,掌心稍稍用力,纯懿则脸上笑意加深,眼睛里满满都?是傅恒的模样。
如此对视一眼,夫妻默契,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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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您可要?再去睡一会儿?”
“不必了,为我绾发罢。”
自关氏去后,纯懿常常会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大概她也是重情谊的人,才会在身边至亲离去后,时时回忆起往昔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从前她阿玛永福去后,她也是一宿一宿睡不好,醒过来的时候往往是泪湿枕畔。
尽管阿玛待他们兄妹三人并不亲善,有时候甚至还比不上从前伯父永寿待他们好,可纯懿就是要?梦见他。
那时,她在梦里重新经历幼时阿玛指点她诗词文赋的事情,她也会自作主张地在那些回忆上添油加醋,梦见阿玛教她临摹画像,抱她看书架上额娘生前最爱的书籍,与她说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
阿玛年轻的时候,大概算得?上是属于叶赫那拉氏的黄金时代将要?落幕的时分罢。
那时曾祖父明珠已经去世,祖父揆叙虽仍在朝为官,却因议储事受到康熙帝厌弃训斥。
旧时辉煌荣光不再,后辈英才尚未立足。
青黄不接的那十数年里,族中仍有东山再起的激烈论调。
可那时的伯父与阿玛,大概已经隐隐可预见往后许多年叶赫那拉氏家族颓势。不然,阿玛在那个阶段如何会作那些基调沉郁的诗词文赋?
“你们家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在纯懿的童年记忆里,隐约还有这么一位骄纵跋扈的郡主或是县主,那姑娘的身份模样她已经记不大清——纯懿一贯记性出?众,却会记不清这郡主的身份模样,倒实在是一桩奇怪事。
不过,与其说是纯懿记不清了,倒不如说是她刻意遗忘了。毕竟,人总是要?故意回避那些让他们心生不快的记忆。
那位郡主在纯懿记忆里,是个容貌模糊的小姑娘,那时候她们似乎是参加什么茶会宴席,席上那姑娘似乎是与美清起了争执,把美清弄得?眼泪汪汪。
纯懿还清晰地记得?,那郡主指着美清发髻上两支飘飘蝴蝶玉簪,盛气凌人、口齿清楚地指责道:“明珠家财万贯,不就是靠着卖官鬻爵才积累下?后人几世几代都?享受不尽的珠宝财富。如今你们叶赫那拉氏失势,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不过是当?年自作自受罢了。”
“你——”美清被?她的模样吓得?浑身发抖。
纯懿气不过,便冲上去要?与那郡主理论。
那时候她们都?还是六七岁大的小孩子,旁边围着的玩童大多也年纪相?仿。一群六七岁大的孩子,能像这位郡主这样满口朝廷旧事,且逻辑思维有条有理的,实在是不多。
更?何况那位是宗室贵女,孩子们别的不会,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却学得?有几分像模像样,更?不会有人为她们叶赫那拉氏出?头。
“郡主又何必咄咄逼人,针对无辜稚童?吾曾祖父旧年是非功过,已有圣祖爷明察真相?,予以?臧否。更?何况所?谓罪不及孥,郡主拿朝堂事发作训斥黄发稚儿,是否行事太过,更?有霸凌倾轧之嫌?”
纯懿将美清护在身后,尽管她也只比美清大了一岁,然她素来有为人姐的觉悟,在护着家族名誉与幼妹的事情上,她绝不可能退让。
郡主倒是无所?谓,并没有要?与纯懿唇枪舌战的打?算,她只撇撇嘴,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反正是非都?在人心咯。”
“明珠以?贪侈败,难保令名,也是不争的事实。你们愿意花你家祖上积累下?来的肮脏银子,那是你们的事情。反正别再觉得?你家败落倾颓都?是别人的过错,那实在是你们咎由自取。”
说完那位郡主就推开人群自顾自离开了,往后纯懿也再没见过她,大概是回封地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