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皇后轻轻地透着气,她说自己没有想那么多:“或许我是自私的。没有考虑到皇帝要如何自处,没有考虑到永璂要如何自处。但有一点,我与你的兄长必然是相似的——只要确定过自己不会再?有回头的悔意,那就大步利落地向前走好了。不会后悔,那这个决定就值得被执行。”
纯懿点了点头,她没有什么再?要说的。十多年前,她对宁琇的选择无法理解。但十多年后,她已然与阴阳两隔的宁琇彻底和解了,所以她也能完完全全地站在那拉皇后的这一边来看到此次的断发事件。
“娘娘能开心就好。”纯懿的眼睛里有欣慰,却也有泪光。
她知道那拉皇后的前路还没有走完,那将是一段异常艰辛的波折。
满人女子断发是大忌。非亲属亡故、非丈夫去世,一般不被允许剪断头发。
那拉皇后是如此高贵的地位和身份,自然她的行为会被各方解读——他们不会认为那拉皇后是想要出家,他们只会上升到皇后诅咒皇帝、图谋不轨的程度。
“娘娘,妾身日后还有机会再?像今天这样,与您坐在一处说话吗?”纯懿禁不住难过,她不想让气氛变得像凄风苦雨一般绝望,但她仍然悲从中来。
她只好努力克制着。
那拉皇后说她也不知道:“但我真希望你别再来了。纯懿,你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你有着那样深厚的福泽,我希望你一生平安。”
那拉皇后的最后一句话,让纯懿忽然就喉咙发痛,当场说不出话来回应这份沉甸甸的祝福。
纯懿终至于泪崩,她捂着脸缓缓地将自己的上半身压向自己的膝盖。
“娘娘,您不要这么说。您这样对妾身说话,妾身怕这真的是你我之间的永别了——”
在她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那般夺眶而出的眼泪里,她第一次对外人提起了自己年幼时候的事情。
“我的外祖母——我外祖父的嫡福晋——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那番话我如今到了中年都忘不了,她愿我福气绵长,她真心愿我一生平安。”
“您知道的,我的外祖父是先帝爷的手足,死在圈禁中的九爷允禟。他的嫡福晋董鄂氏,那样荣华高贵的女性,她人生大半的时光都是旁人艳羡的模样,可她在最后尚未终老的年纪里,却被困囿在圈禁之所的昏沉屋室里。”
“她说,经年累月地困于四方天地里,不得畅快,即使是海东青也会萎靡不振。娘娘您就是在紫禁城的天地之中过得这样得压抑性情,天下那么多人都羡慕您的身份与所享有的奢华生活,但您却连自由踏入山水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那拉皇后温和地将所有的苦涩都溶浸在风轻云淡的笑容里。
“自我入宝亲王府之后,我就不再?是自己的主人了。我只是皇上的奴隶。”
“他把所有曾经天然归属于我的权利都收走了,然后拿出金银珠宝、华服锦屋来作为交换。我现在把那些金银珠宝、华服锦屋都还回去,想要用它们来换回我的权利,但这笔买卖,皇上却不想跟我做。”
“但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要那些身外之物呐。”
纯懿哀伤地望着那拉皇后,她忽然开口说道:“娘娘,您还是最初的那个模样。其实您从来都没有背离过您自己的本心。”
“这也是我此生最后几件值得感到自豪的事情。”那拉皇后如此回应,她不算是在自嘲,她的态度还很认真。
“我记得我还曾经和你说过古怪又疯癫的话——在我被册封为皇贵妃之后,在我成为继后之前——我告诉你,紫禁城里只有傻女人和疯女人。”
那拉皇后回想起那段有些魔怔的日子,如今都能用平和而毫无负担的态度去回顾。
“您既不是傻女人,也不是疯女人。”纯懿给出了自己准确的评价。
那拉皇后伸手抚上了自己的钿子,仿佛是触摸到了自己的头发。
“但他们的确会觉得皇后那拉氏疯了。这样也不错,至少,也算是给我的行为举动做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皇帝就不必铁青着脸色,倍感恼怒与羞辱地去昭告天下,他的继皇后想要出家,不想要侍奉他。”
“就这样吧。天色不早了,纯懿你回去吧。路上慢些行路。我就不特意摆排场,再?叫人送你出去了。”
那拉皇后可能是不想让纯懿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度决堤,于是她尽可能地让这场潜在的诀别拥有一个平凡的收尾。
她不再?说那些煊煌的祝福言辞,漫长地仿佛要周全考虑纯懿的整个余生,她只是微笑着目送纯懿往外走,然后她的周遭又要静下来,只有她自己和自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