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孟章望着碧梧宫紧闭的灰赤色大门,仿佛又看到瘦瘦小小的女娃娃,痴痴守坐在阶前,嘴里含糊呢喃着:“娘,娘去哪里了,阿姮想娘亲......”
她还不知道娘亲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他良心未泯,自然不愿看到李妃的女儿再遭不测。
他尝试着劝说皇帝、恳求叶献则,几次三番......
结果?却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赵月姮的处境更差了。
而他的“国师”虚名?没有半分实权,他在皇宫中畅通无阻的行动,也要在叶献则的眼皮底下,得她首肯。
正当他无计可施时,李明秀出现了。
不,不应当说出现。她是司衣司的典衣,是司衣李嬷嬷的得意门生,因慧思巧手在宫中闻名,陶孟章很早便知道她。
李司衣是叶家的人,也就是叶献则的人,那李明秀自然也是。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李明秀告诉他:她是李妃义?结金兰的姐姐,她要救赵月姮。
他自然不敢信,只当又是叶献则设的局,来试探他、抓住他的把柄。
可李明秀很快就打?消了他的疑虑。
他意识到她绝不是个普通宫人:冷静胆大、深藏不露,这么多年连叶献则都被她骗过,自始至终没怀疑她。
后来的宫中大火、瞒天过海,皆由她筹谋策划,他则全力相助。
在救赵月姮离宫后,李明秀不动声色,又在尚服局司衣司呆了半年,直至二十二岁放还的年纪,才自请离宫嫁人。
这些他都知晓,但有一件事,李明秀却是瞒着他的——
叶后身上的疮,不是怪病,也不是他下的毒,而是李明秀克制隐忍的报复。
按赵令柔的说法,叶后是点了他给的凝神香之?后才起的疮,而且香停后就不再?长新疮,只是已有的伤口反复流脓,经年难愈。
所以她们断定,是他在镇魂凝神香里做了手脚。
数次严刑拷打,最后甚至用了移魂汤来逼供,他都没有承认,甚至连香方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她们才不得不信:镇魂凝神香没有问题。
于是从刑虐他,让他给解药、除妖术,变为威逼利诱,命他想办法治好叶后。
叶后的病久治不愈,根因在疮面太多,遍布全身。今天好了一块儿,又会被其他地方感染,加上叶后为了遮住伤口,平日穿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如此循环反复,更加好不了。
是以,虽然他不知这身疮是怎么来的,却知如何医治。
直至一个月前,他看见赵令柔将白绸里衣放在薰笼上焐热,然后给叶献则披上。霎时间,脑内一道光闪过——
李明秀!
在生疮之前,与许多贵族夫人一般,叶献则喜欢将衣服放在薰笼上染香。
他的香没问题,衣服也没问题,可二者遇到一起,就是问题所在。
陶孟章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李明秀曾问过他镇魂凝神香的配方,说自己因思念李芊芊,彻夜难眠,心?神恍惚。他以师门规矩为由,并未告知,只将制好的香粉送她。
过了几日,她突然问:香粉中可有结了果?的金罂草?
只这一问,陶孟章便知她不仅会针线功夫,用药,或者更准确地说,用毒也是行家。他想了想,没有隐瞒,如实告诉她:确实有。
金罂草本身无毒,还?可以舒神静心?。这种草在结了果?子后,根茎发干变色,药性增强,也变成极佳的毒药引子。有几种毒性很弱草本,如水兰、乌蒿,遇见金罂草后,毒性倍增。
他敢用金罂草,一来因熏香并不口服,剂量有限;二来,无论是金银草本身,还?是与之?相冲的水兰、乌蒿,皆是罕见之?物,世人知之者甚少,除非有意,根本不会碰到一块。
他那时没有想过,李明秀便是“有意”之?人。他只暗暗咂舌,对李明秀更加好奇:这真的只是一个出身贫苦,为了养活自己而入宫的小绣娘么?
他已有八.九成的把握,是李明秀利用职位之?便,在叶献则的衣物上做了手脚,比如用水兰泡过布料。
水兰本身毒性弱,无色无味,也不会刺激肌肤。但碰上金罂草后,日夜熏染接触,效果?如何,就因人而异了。
很巧,叶献则便是反应特别剧烈的那类,满身的疮包,被折磨了十几年......
善人苦,恶人也苦,众生皆苦。
陶孟章思索许久,心?头涌起一阵悲哀。
*
当年李明秀瞒着他,行此险招,也是看清了他的执迷不悟吧。纵然他对叶献则由爱生恨,愤懑失望,却还是不忍看她受这般折磨。
他宁愿她得因果?报应,以一死赎罪。
如果?叫他知道李明秀的计划,他不会揭发,陷李明秀于险境,但他会治好叶献则,再?离开京城隐居。
他明白,叶献则不值得他这样,她是个手上沾满鲜血,心?里都是权欲算计的女人。她应该受苦,应该被老天爷收去。
可他却忍不住一次次帮她,以前如此,如今依旧心软。
这么多年了,她虽受苦,但至少还?活着,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等她身上的疮好了,连肉身之苦也不用挨了。
而善良温柔的李妃呢?已早早逝去,尸骨无存。
重情重义?的李明秀呢?八.九年前,他云游四方时,又在相州乡野山村中见到她。家徒四壁,积劳成疾,苦得很。
陶孟章深深地叹了口气,遥望重脊飞檐上方的青碧长空。
好在月姮公主和明秀的小女儿皆是有福之人,大贵之?相,将来必有造化。
在相州时,他不惜折损寿命,为两位小姑娘卜了卦,结果?皆是大吉。他因此得了近十年的心?安,放佛自己助纣为虐的罪行得到了饶恕。
陶孟章嘴唇动了动,身后宫婢太监依然紧紧跟着。他又看了看碧梧宫破败的门庭,转身往回走。
迎面走来几个小宫女,嬉嬉笑?笑?说着话。
陶孟章本没在意,风儿却将小宫女们的对话吹入他耳中。
“桃爷爷竟又抽新枝了!先前嬷嬷还?说,已经枯了十几年,不会再?开花结果?了呢!”
“是呀,这是祥瑞吉兆,定是有什么大喜事!我们快去报给冯姑姑,兴许还?能讨到赏~”
“还?讨赏,倒敢想。我只求明年桃爷爷开起花,叫我们也瞧瞧“云霞落人间”。”
陶孟章迈开的步伐一顿,眉宇间升起些许困惑,俄而双目睁大,心?神震铄:难道,他当年路过碧梧宫,观云望气算的那一卦,并非失策?碧梧宫确是天恩眷顾,凤栖之?所,只不过凤凰并不是李妃.....
*
初春的明媚日光,透光薄纱帘幕,照在车内赵令柔阴晴不定的脸上。
人潮车流中缓行的马车彻底停顿下来。
“怎么停了?”赵令柔心?中低怒,冷声问道。
帘外驾车的侍卫小心?翼翼回道:“前面两辆车撞了,横在路中央,路被挡住。”
赵令柔皱皱眉,没说什么,只撩开帘子前后看了看。她今日轻车简行,没有差役鸣锣开道,自然不会有人认得公主大驾,为她让出路来。
此刻马车进不得,退不得,也只好耐下性子等待。
她闭上眼,面有倦色,凌厉漂亮的眉毛下,长睫若鸦羽。
本是想休息养神的,可是眼帘垂下易,心?事放下却难。
今日顾府一行,她已有预感,顾枭很快便会倒戈——陆家取了蜀地,直逼江陵,如一把利剑悬在江南数州头上。卫家大势已去,赵家更是危若累卵,顾氏一族是投机的高手,又怎会不明白?
可若是这么容易放弃,她便不是赵令柔了。只要她活着一日,就不会眼睁睁看着赵家江山拱手于人。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她都要拼命搏一搏。
赵令柔伸出纤长两指,轻抵额心?。
渐渐地,绷紧的愠怒心?情平复下来,她开始沉思应对之策。
现下局势对她们很不利:陆家出奇兵占下蜀地后,声威更甚,简直如日中天。朝中的墙头草纷纷朝陆家倒,就连卫家的人,也渐起畏缩之意,背着她暗中劝卫怀远“早做打?算,退回江南,守好基业”。
想到这里,赵令柔不觉心?口一窒:如今她手上的牌,除了赵氏宗亲,便只有卫家了。卫怀远.......会背叛她么?
赵令柔薄唇轻抿,压下复杂难明的心?绪,眼中一片清明冷酷。
卫怀远毕竟不是赵家的人,他也许舍不得她死,但绝不会为她的父皇母后考虑。
“情”之?一字,最不可靠,她必须要让卫家看到“利”,心?甘情愿地护住赵家江山......
顾枭是鲸鲨帮的幕后掌舵,若他愿意和卫家联手,便可轻易扼住江陵咽喉,不必惧怕陆家顺江而下,攻占江南。
少了这个顾虑,卫家便不会急着回师南下。
十万精兵驻在京师,陆君潜再?怎么胆大,也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她谋划已久的周辽议和,终于尘埃落定。耶律平周抵京数日,三天前,已同她的父皇赵见昱歃血为盟,约为兄弟之?国。此后两国就要放开边境,互通有无。
她自然知道西辽狼子野心,合约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张随时可以撕碎的纸。可正因西辽不可信,才能让陆君潜分兵塞外,提防戒备。这样一来,陆家更不敢冒然兴兵谋逆,以免腹背受敌。
五年前陆君潜不回秦州,反而驻军京师,打?的便是“勤王退虏”的旗号。如今两国议和,她已安排好朝臣言官上谏,催陆君潜回秦州封地。
陆君潜定然不会理睬——他不会为了虚名?放弃实打?实的有利形势。可他不走,便坐实了不臣之心?,要遭百姓唾弃。他的名?声越差,不服他的人就越多,她能用的人便越多。
赵令柔正出神思索,马车开始缓动,一步一停。
窗外嘈杂熙攘的人声中,两个青年因挨着赵令柔的马车,交谈声字字句句,分明可辨。
“你刚瞧见了么,肏他妈的北狄狗奴,竟在御道街上驰马威风!”
“唉,有什么办法,咱大周皇帝求着人家来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哼,谁不知道是宫里那两个娘们想的馊主意,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小点声。”
“怕什么!?吸百姓的血,卖汉人的国,这群狗娘养的赵家人。”粗犷的男声骂咧咧说着,“还?不如姓陆的!”
马车内,赵令柔气得身子直颤,眸中戾色闪过。
正要命人将两个大放厥词的逆贼拿下,可车夫已经马鞭一甩,飞驰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