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走到睡棠苑庭前,阮明姝牙关仍是绷紧的。
额角处肌肤薄白,隐隐露出纤青经脉。双眸如灼烧般,又痛又热。
何尝不知要冷静,可只要想起生母哀恸的眼神,她就恨不得手刃赵令柔,还有赵令柔的爹娘,他?们都该死。还有……赵婉。
想到陆君潜,阮明姝胸口一窒,心脏又抽痛起来。
她知道赵令柔今日前来,一为示威,二为挑拨。是以,她根本不让赵令柔多言,以免对方有攻心的机会。可这不代表她会自欺欺人,故意忽略赵婉对她娘亲做的恶。
阮明姝停下脚步,回忆起水月庵初见赵婉时的情景。
难怪她一进屋,赵婉就惊得砸了手中的碗,后来更是忽然发病,对她厌恶抵触至极。
“小姨娘?”墨兰见主子神色不定,担忧极了,不由轻轻搀扶住她。
阮明姝思绪飞转,并未回应。
赵令柔方才说,陆君潜掳走了陶孟章……这是何时的事?若果真如此的话,为何陆君潜不告诉她,也不通知陶千梦?当?年之事,想必陶孟章也是知晓的,会不会陆君潜早就知道她是赵月姮,他?怕陶孟章说出什么,故意瞒住她?
阮明姝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好在身旁有云拂墨兰扶住。
“小姨娘,你还好么?”云拂也急了。她不懂盛意公主那番莫名其妙的话,但?知道阮明姝受了刺激。
阮明姝的心仿佛被劈成两半,这两瓣心正血肉模糊地纠缠在一起,互相挤压撕扯。
一半是她对陆君潜的情爱与依赖,即使在此刻,她淹没在悲痛与愤怒中,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他;
而另一半,却是抑制不住的失望与怀疑:他?知不知道、知道多少?他?是信赵婉,还是信她?如果她想为自己娘亲讨回公道,他?会……会怎么样呢。
阮明姝樱唇发颤,旋即死死咬住。
在今日之前,陆君潜于她来说情之所钟,她愿同他?生死相依,但?也能为了尊严底线,离他而去。
可如今,她知晓了自己身世,而她的仇人们还舒服得意地活着,甚至随时可能加害她。
试问,如果她想向皇帝皇后寻仇,世间除了陆君潜,还有更能帮她的人么?
情与爱在血海深仇面前,忽然变得黯淡了。
得紧紧抓住陆君潜,她很清楚。这是她唯一的凭恃,无论是自保还是报仇。为此,她要掩饰住对赵婉的恨意,还有已经生出的、同陆君潜的嫌隙。
阮明姝凝眉思索着,提裾缓步走进屋内。看到柳芽儿迎出来时,她纤指抬起,蹙着眉扶上额间,尔后身子?一歪,竟是要昏倒了。
“小姨娘!?”
她清楚听到丫鬟们惶急的呼喊,却依旧紧闭双眸,任由她们去唤大夫,去通知陆君潜。
*
陆君潜走进来,疾步穿过前厅。长腿阔肩,如山峰卷起霜雪。
他?沉默不语,脸上未见怒色,只眉眼间凝着冷意,已叫一屋子?丫鬟噤若寒蝉,纷纷跪下。
目光扫过,瞧见前面垂头丧气跪着的云拂,他?才开?口:“谁气她的,赵奚,还是阮文举?”
声音压得极低,是因先前得了消息,怕扰到里间昏睡的阮明姝。
“不是!”一时情急,云拂的声音便没压住,“夫人从娘家回来时好好的,谁知盛意公主跑来乱七八糟说了一堆,这才把夫人气晕了!”
陆君潜脚步一顿,但?也只这么一顿,很?快就进了里屋。
任由外间丫鬟奴婢跪着。
*
锦绣罗帐中,阮明姝明眸半垂,神色冷恹,不知在想什么。
听得陆君潜脚步声渐近,她才缓缓阖眸,将纤弱的身子蜷缩起来,紧紧抓着棉被,放佛睡梦中也不胜惊惶。
陆君潜撩开帘子?,低头看去,正瞧见一滴清泪从她薄红的眼尾滑落。
如果阮明姝此时睁开?眼,定会讶然怔住:向来矜傲冷毅的男人竟抿着薄唇,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挫败懊恼。
可她没有。
直到覆着硬茧的指腹触在她湿润的泪痕上?,阮明姝才如被惊醒般。
长睫如蝶翼轻颤,明眸盈泪而启。
陆君潜长指一顿,不再动作,怕惊扰世间最易碎、珍贵的宝物一样。
他?长久地、深深地凝望她。
阮明姝是想好了说辞的,甚至如何抽噎低泣、做怎样的神情最能让陆君潜心疼,她都了然于胸。
可当她抬眼,撞进对方深沉如海的眸光中,又忽地涌上?无边酸楚。
筹谋算计皆临阵脱逃,幽静昏暗的帷帐中,只有她失控的哭声,如婴孩受了委屈,任性又无助。
这不是阮明姝第一次在陆君潜面前哭,可却是头一回,她的哀恸使得他?胸膛震颤,心如刀绞。
她果然知道了。陆君潜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只沉默坚定地将她拥进怀中,强健紧实的臂弯上是她无法挣脱的力道。
不容拒绝。
然而阮明姝并没有丝毫抗拒,她伏在他胸膛,紧紧回抱他,任潮涌的泪水晕湿他胸前盘金的绣纹,一副全然依赖信任的模样。
陆君潜闭上眼,深深吻在她秀发耳侧,竟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
“阮明姝,信我。”他?喑哑道,如渊似墨的眸子闪着危险的光,“无论什么时候。”
阮明姝哭声渐止,抽噎着抬起头。她两眼红红,长睫沾泪:“盛意说,我是赵见昱的女儿,我娘是李妃,是真的么?”
陆君潜粗粝的指腹抹去她新涌出的泪,眼神竟有些悲伤。
见他?不答话,阮明姝心中一慌,咬咬唇道:“不是我轻信她。我总是模模糊糊想起小时候的事,冷冰冰的石阶、焰火浓烟的宫殿,还有、还有总是含着泪的娘亲......”
阮明姝说不下去了,捂住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阿姮。”陆君潜叫她。
阮明姝忍泪抬头看他?。
“月姮妹妹,赵月姮。”陆君潜吻上她的额头。
因他?过于温柔的轻唤,阮明姝竟觉得“赵月姮”这三个字,不再令她发颤厌恶了。
她推开?盖在身上?的薄衾,直着身子跪坐起来,让自己的视线与陆君潜齐平。
“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她双手摩挲在陆君潜两颊,雾蒙蒙的眸子像氤氲着江南烟雨,却清亮亮映着陆君潜威严英俊的面容。
“我会,没有人能伤害你。”陆君潜沉声道。
“有!盛意、还有叶皇后,她们不会放过我的!”阮明姝尖声道,身子发抖,“我记得的,小时候就有人想让我死,她拿被子?捂住我,怎么都不松手......一定是她!”
“我娘也是被她们害死的......”阮明姝说着,忽然松开陆君潜,像受惊一样紧紧裹住被子,喃喃道,“不行,我要走,我不能留在京城,她们迟早会抓住我的......”
陆君潜难得失去从容,他?将人紧紧箍在怀中,似乎如此相贴才能放心。
“你冷静点。”他?对阮明姝说,依旧拙嘴笨舌。
可阮明姝不是他那些一个眼神就能舍生忘死的兄弟,“一切尽在不言中”对她从来不管用。
“我怎么冷静!?”她红着眼睛,拼尽力想挣脱他。
陆君潜却不容她离开。
于是阮明姝像条美人蛇,被陆君潜按住七寸,凶狠又可怜地在他怀里徒劳挣扎。
“放开我!放开我!”最后,阮明姝终于奔溃般,歇斯底里吼着。
她满面皆是泪,眼底是陆君潜从未见过的痛苦。
陆君潜怔怔松开手,既怕再刺激到她,又不敢离得太远,只能虚虚扶在她肩侧。
好在阮明姝并没表现出逃离此处的意图,这让陆君潜稍稍松了口气——她怨也好,恨也罢,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放手。
“我和赵令柔,到底谁轻谁重!”阮明姝不仅没有逃,恰恰相反,她一把揪住陆君潜的衣领,用力之大,叫陆君潜吃惊。
纤眉倒竖,咬牙切齿,陆君潜瞧着她“凶狠”的模样,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
可他只要想想此时阮明姝的心情,便半点想笑的意思也没有了。
“你。没人比你要紧。”他?斩钉截铁道,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