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阮府。
夏日偏西?的日光洒在庭前。
素绢站在廊下,手中?拿着早先列好的条单。五六个仆婢正?按吩咐,将大小物件搬到院中?马车上。
数日前,大小姐来了?书信,让老?爷带着二小姐回京小住。虽云小住,但想来也要等大小姐出了?月子才会再回陈州。
这样算下来,小半年的时间是有的,因而要带的东西?格外多。陈州家?中?大小事情,也得提前安排好。
一个小丫鬟抱着重物,脚下踉跄,素绢忙上去搭了?把手。
小丫鬟是刚来的,惶恐又?感激地望着这位管家?。
素绢和善笑?笑?,示意对方不必害怕。
四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依旧温柔可亲,也依旧未嫁,连发髻都与在京中?时一致。
和小丫鬟一道把东西?抬上车后,素绢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喊道:“阮平?阮平?”
“阮平有事出去了?。”少年人清亮的嗓音越过粉墙传来。
素绢惊喜望去,月洞门处,张为?恩身手矫健,三步作两健步走近。
“为?恩,什么时候回来的?”素绢笑?盈盈问。十三四岁的小孩,短短一月未见?,竟似又?长高许多。
“刚刚。”张为?恩咧嘴一笑?。他皮肤晒得微黑,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衬得两排牙齿格外整齐洁白。
“太?好了?,我?们后天就动身回京,还担心你赶不回来呢。”素绢是看着他长大的,当初又?瘦又?矮的小男孩如今已跟着钦差四处办案捉人了?。
听到“回京”,张为?恩俊气的单眼皮耷拉下来,似乎有什么心事,但又?不好言说。
“你怎么了??”素绢以为?他在外面受了?伤,又?或身体不舒服,一时情急,伸手去试他额头。
张为?恩受惊般,猛地朝后跃了?几步。
“我?没事。”他语气忽然?变得沉闷,似乎又?不想和素绢说话?了?,“小姐在佛堂么?我?有事要找她。”
三年前,阮明蕙在后院布置了?一个小佛堂,每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地抄经?诵佛。阮文举一度担忧女?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好在阮明蕙只是祈福,并无出家?的意思?。
“是呢,有要紧事么?”素绢掩饰被他躲开的尴尬,说服自己:为?恩还是小孩子,闹闹脾气很正?常。
“门口有个人想拜见?,但没名帖又?不说来历,只道有人让他给二小姐亲传口信。”张为?恩解释,“门子不放,两人吵起来。我?正?好撞见?,随口问了?几句,觉得他不似说谎,想告诉二小姐一声。”
自打大小姐做了?皇后,每日想来府上拜会的人不知多少,其中?不乏故弄玄虚、扯谎蒙骗的。但既然?张为?恩认为?值得一见?,素绢也不多说什么。
她轻轻点?头,柔声道:“好,那快去吧,小姐在后院呢。”
张为?恩欲言又?止,最终沉默着转身朝外走。
素绢抿抿嘴,继续看手里的清单。
“素绢。”张为?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叫她。
素绢诧然?望向他:为?恩怎么对她直呼其名?
她比张为?恩大了?整整十岁,他来阮家?时还是个皮包骨的小屁孩。她给他做饭、缝衣服、教他读书写字,说是长辈也不为?过。
他要喊她“姐姐”的。
“回京城.....大小姐会让老?爷纳你做小么?”张为?恩忽然?问。许是日光太?盛,灼目刺人,他不敢直视素绢。
火辣辣的日头下,素绢的脸也像被打了?个巴掌,火辣辣得疼。奇怪的是,身子又?很冷,手心里沁的都是冷汗。
她不知说什么,嘴唇一动,从嗓子抖到舌尖。
大小姐会么?她不知道,因为?这并不重要。她的命是夫人给的,她早就想好一生为?报。无论小姐、老?爷如何决定,她都没有半句怨言。
虽说如此,张为?恩的发问还是让她如遭雷击,伤心中?混着难言的羞惭与委屈。
是因为?经?年累月,看到一起长大的绿竹、红绫都有了?好归宿,她便不知好歹,生了?怨念么?
“不要答应好不好。”张为?恩抬头,恳求地望向她。
风中?没有多少凉意,只有令人呼吸不顺的炎热。
素绢强挤出点?笑?:“小孩子问这个干什么,快去忙吧。”
原来,连为?恩都看出来老?爷嫌弃她。
“你等等我?,等等我?好么!”张为?恩最讨厌的就是“小孩子”三个字,他被激红了?眼,看起来凶狠又?可怜。
“.......什么?”素绢迷惑地皱起眉,她盯着还未束冠,碎发飞扬的英气少年,心底生出怪异又?荒诞的猜想。
“再过两年我?娶你!”张为?恩攥紧了?拳头,从喉咙中?后吼出这么短短一句话?,像用光了?所有胆量与力气。
喊完扭头就跑。
热辣辣的毒日头,素绢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
*
佛堂内,铜鎏金菩萨像宝相庄严,庄重又?慈爱地望着前方。
香烛生着袅袅缓缓的烟,手抄经?文一卷卷展开,摆满了?供台。
阮明姝阖目跪在蒲垫上,嘴中?喃喃:“菩萨在上,信女?阮明蕙.....”
她方才念完了?经?,此时开始祷告祈福。
最先求的,是姐姐阮明姝的安康顺遂,自然?连带着姐夫、太?子小外甥,以及还在姐姐肚子里的宝宝。
接着便是一别再未相见?的义兄赵奚,望他平安无虞,早日寻得佳偶。
此后又?是许多人,但凡不在身边、又?令她牵挂的,比如云西?姐姐,千梦,甚至顾小姐......
她念叨许久,才伏身叩首。
三拜之后,却没起来,而是抬眼,深深望着菩萨。
“观音菩萨,我?每次为?他祈福,一念就是半天,您千万不要嫌弃小女?聒噪嘴笨,我?只是.....除了?向您祷告,再找不到让自己安心的法子,也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
她虔诚地诉说着,“万幸得您保佑,三年来一直都是好消息,信女?近来新学了?《法华经?》,今日在您跟前诵读,唯愿......”
“噔、噔。”两声极轻缓的叩门声响起。
阮明蕙微微皱眉,问道:“什么事?”
“小姐,是我?,为?恩。”张为?恩言简意赅说明来意,“外面有人求见?,我?猜是陶姐姐让他来的,您要不见?见??”
“千梦姐姐?”阮明蕙讶然?道。
她虽急着见?人,但仍对张为?恩说:“知道了?,你先去,将客人请到小厅,我?随后就到。”
张为?恩应声退下后,她又?恭恭敬敬对着菩萨叩了?头,默念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
来人是位精壮青年,二十岁上下年纪,穿着朴素,北地口音颇重。
阮明蕙礼貌同他问候后,得知他姓马,名起,蓟州人。三月前自家?乡往京城考武举,受陶千梦之托,顺便给在京城的阮明蕙捎信。
到了?京城一打听,才知道阮家?已举家?迁到陈州。于是武举结束后,他又?特地来了?陈州。
阮明蕙听完,又?惊又?佩,感激道:“真是太?辛苦公子了?,大老?远往陈州跑一趟。”
马起摆摆手,声音如动作一般爽快利落,“陶姑娘救了?我?一家?的命,这点?忙算什么。”
“千梦姐姐现在何处,可还好?”阮明蕙问。
马起饮了?口茶,回道:“这正?是陶姑娘想让我?转告小姐之事,她没写书信,说是怕给您惹麻烦,只让我?告诉您,她已找到令兄,日后会替你们照顾好他。”
“那、那真是太?好了?。”阮明蕙听了?,诸多回忆涌上心头,一时眼眶酸热,忙用帕子擦了?擦。
“奥,我?必得跑这趟,因还有一事,”马起说着,将背后包袱拿下,解开后捧出一方木匣,“陶姑娘托我?转交您,说是您家?一个丫鬟的骨灰,希望您能帮她安葬。”
“丫鬟......骨灰?”阮明蕙愣住了?,好一会才迟疑道,“难道是,青罗?”
“似乎是叫这个名字。”马起记不太?清了?,有些不好意思?。
阮明蕙想去接那盒子,手却有些抖。青罗怎么会......骨灰又?为?何是千梦让人送来?
“陶姑娘说,这丫鬟跟着令兄到北地后,因得罪权贵,受了?刑,等陶姑娘发现时就剩一口气了?,她求陶姑娘将她带回故乡安葬,来世再报您一家?恩情。”
阮明蕙嘴唇颤了?颤,本想细问,最后却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
六月,盛夏。
望不尽的宫阙楼台,朱墙映着黄澄澄的琉璃瓦,日光一照,越发晃眼夺目了?。
碧梧宫含光殿内,时不时传来欢笑?声。
皇后娘娘近一个月孕吐得厉害,平日里话?也说得少了?,这会子说说笑?笑?的,宫人们听了?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银盆装的冰块没多久就换一次,忙得不亦乐乎。
“有容,你就饶了?寒原吧!”阮明姝微微侧身,斜靠着软垫,被陆有容逗得直笑?,“你整天编排为?难他,你哥哥都心疼了?。昨儿还问我?,给你俩赐婚是不是太?委屈他了?。”
“委屈他?”陆有容满脸嫌弃,“皇嫂,你不知道,就这京城的秦楼楚馆,我?随便钻进一个都能碰见?他的相好,他还委屈?也就是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若是成?婚后他再敢见?那些莺莺燕燕的,您得给我?做主啊!”
阮明姝笑?道:“这是自然?,他先前是放浪了?些,但也是有苦衷的,这几年不是好多了??而且呢,凡事不能只听言传,男人究竟怎么样,也得观其行,自个儿心里有杆秤。不信,你问问庭芳。”
顾庭芳放下手中?瓷杯,点?头道:“娘娘说的是,就像侯爷他……虽然?传言纷纷,其实对我?很好。”
说着,见?阮明蕙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自己,陆有容也是一副探究的神情,不由面上发烫,没好意思?细说下去。
“行叭,”陆有容下巴一扬,十足的公主架势,“那就勉为?其难对他好些,若他再犯,本公主就休了?他!再求皇兄皇嫂赐我?十个八个面首,我?也再不成?婚了?,自在过一辈子。”
“娘娘,洛姑娘来了?,秀奴正?带她往这来呢!”墨兰跑过来,匆匆给各位贵女?行了?个礼,笑?着禀告道。
“终于到了?,可算盼来了?!”阮明姝扶着肚子,想坐起来。
阮明蕙忙起身去扶姐姐。
大约四年前,阮家?去陈州没多久,洛云西?也离开京城,各地周游小住。
她离京之前,曾与阮明姝彻夜而谈。原来林元白即将新娶继室,而她也彻底放下这段执念。
阮明姝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洛云西?落入风尘前,曾做过林府的丫鬟。因她生得伶俐可爱,林元白叫她到书房打扫晒书。没多久,从娘家?回府的林夫人得知此事,将她打了?一顿,赶出府转卖出去。
及至十年后,她与林元白在权贵席上相见?,那时,她已经?是红透京城的名妓,艳光四射,而林元白早已不记得自己曾有这么个小丫鬟。
*
密友久别重聚,自然?有许多话?要说,陆有容和顾庭芳都是知情识趣之人,笑?着说了?两句便要告退。
其实两人也才坐了?没多久。阮明姝有些不好意思?,便对妹妹说:“明蕙,你送送有容和庭芳。”
阮明蕙欣然?应了?。
阮明姝说完,才想到外面正?热,不该叫妹妹出去,但见?三人已经?亲亲热热一道往外走了?,只好多叮嘱一句:“叫个小太?监撑伞,走廊下,别晒着了?。”
“晓得的,阿姐。”阮明蕙乖巧回道。
阮明蕙一直将两人送到章泰宫附近。
“马车就停在前面,明蕙快回去吧,别晒着。”顾庭芳拍拍她的手,催促道。
“好。”阮明蕙笑?着应了?。
三人便在此别过,还约好过几日寻个凉快天气,一起去御道街逛逛。
阮明蕙又?看了?看两人的背影,才转身往回走。
长廊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位贵妇人。
阮明蕙登时浑身僵硬,心提到嗓子眼,比见?皇帝、太?后还要害怕。
因为?来人正?是裴星洲的娘亲。
其实一个月前,她回京时便见?过裴夫人。但当时太?后、还有姐姐姐夫都在,她虽紧张,心里总是有底的。
现在.......她好想掉头就跑。
其实,她对裴夫人并没有什么怨恨。虽然?裴夫人曾以远方侄子的亲事来敲打阮家?,让她难过许久,但后来她也想通了?:裴夫人看不上她,正?如她爹看不上裴星洲。她爹提起裴星洲就要骂,阻拦起两人毫不含糊,那裴夫人表明态度,又?有什么错呢?
她对裴夫人,是单纯的害怕罢了?。
怕她露出厌恶的神情,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丢了?家?里的脸。
阮明蕙没跑成?。
“明蕙。”裴夫人老?远便叫住了?她。
阮明蕙行了?个礼,挤出笑?容,努力让语气轻松自然?:“见?过姨母。”
裴夫人点?点?头,又?细细看她的脸蛋身段。
阮明蕙更紧张了?,也不敢说话?,只干站着。
最后,裴夫人叹了?口气,用绢子点?点?了?眼角:“多好的孩子啊,都是我?当年.....唉。”
阮明蕙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不是日头太?晒,让她中?了?暑?
否则裴夫人怎会说出这样示弱的话??
“星儿没福气,我?们裴家?没福气。”裴夫人自顾自说着,神情落寞。
阮明蕙张口结舌:“不、不是的,是我?配不上......”
裴夫人摇头:“是星儿配不上你。冥冥中?自有注定,你是有福之人,上天不想让你这么好的孩子受苦。”
阮明蕙茫然?又?诧异地望着裴夫人:“夫人为?何这么说?”
“星儿他.....”裴夫人话?没说完,用帕子将脸一捂,呜声快步走开了?。
阮明蕙呆愣在原地,骄阳似火,她却如坠冰窟,片刻后,她朝碧梧宫奔去。
“阿姐!裴大人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事了?!”阮明蕙满脸都是汗,喘着气焦急问道。
身后被她撞开的珠帘叮咚作响。
阮明姝和洛云西?齐齐回头,惊讶地望着她。
一旁还有两个三四岁大的娃娃,应当是同洛云西?一起来的。
“蕙妹子,这是怎么了??”洛云西?忙起身,想替阮明蕙擦擦汗。
“我?没事,”阮明蕙摇头,依旧望着姐姐,不依不挠地问,“他回京小半个月了?,你为?什么一次也不提他,他是不是.....”
阮明蕙忽然?不敢说下去了?。
“我?为?何要提他?”阮明姝慢悠悠回道。
阮明蕙被问得说不出话?,红了?眼眶。
“你之前一直劝我?,主动找他解开心结,为?什么你现在都不提了??”好一会,她才抽噎着说,委屈得不得了?。
“因为?,如今他已经?配不上你了?啊,傻妹妹!”阮明姝叹息一声,“他在边境遇伏,两条腿皆废,所以才回京。”
阮明姝晒得、喘得、涨得通红的脸蛋,霎那间血色尽失。
*
两个丫鬟扇风,一个小厮捶腿。
白玉雕的凉椅,碎冰镇的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