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阴暗潮湿,血腥味混着腐木的枯朽,残破的墙壁上挂着铁质刑具,上面尖刺附带着不知从谁身上刮下来的烂肉和血块,一时只觉脏到极处。
萧凤梧除去锦衣,换上了白色的囚服,他在蒋平安的带领下,进了监牢,还未走近,就是一阵高低起伏的哭声,有男有女,绝望凄苦。
蒋平安解释道:“左边是男牢,右边是女牢,萧家已抓进来十余人了。”
萧凤梧手上带着镣铐,他站在两边的牢狱中间,不知道为什么,并不说话,仿佛是听到蒋平安的声音,右边的监牢忽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貌美女子大力扑在门上,死死攥住栏杆,隔着缝隙竭力往外看去,急切的问道:“十六弟,十六弟!是你吗十六弟?!”
她是萧家的十一姑娘,也是萧凤梧的十一姐。
这一声响起,犹如投石入水,周遭监牢都有了动静,嘈杂一时间盖过了哭泣。
“十六弟?!十六弟也被抓进来了?!”
“天亡我萧家啊!”
二哥三哥,四姐五姐,六哥九哥十哥,也许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但人太多,萧凤梧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他不动声色转了转手上的镣铐,然后往左边走去,进了蒋平安特意关照留下的单独牢房,萧凤鸣则被关进了隔壁。
这周遭一圈都是萧家的男丁,两人一间牢房,不算太拥挤,萧凤梧发现地上的干草有虫蚁在爬,又见床板边缘有霉点,最后选择站着。
萧家人多心散,几位姐姐对萧凤梧这个最小的幼弟还算疼爱,兄弟间则交情泛泛,对面的萧六哥见状轻嗤一声,吐出嘴里的草梗道:“十六弟,你这少爷毛病还是改不了,都落到这幅田地了,还讲究什么干净不干净的,马上就上断头台了,趁早睡个好觉吧。”
萧凤鸣在隔壁,扒着栏杆连连咒骂:“都怪萧临儒这个扫把星!扫把星!”
萧二哥是众人中最平静的一个,闻言微微皱眉,沉声道:“老七——”
萧凤鸣到底有几分惧怕,闻言讪讪住嘴。
男女牢隔的不远,没多久,那边又响起了女眷低低的啜泣声,许是情绪感染,萧凤梧这边也跟着静了下来,他隔着栏杆缝隙看去,发现几个哥哥都坐在地上发呆,要不就是睡觉,只有老七萧凤鸣还在嘀嘀咕咕的骂萧临儒,祖宗十八代圈着连自己也骂了进去,真是个二傻子。
萧凤梧这个人很怪,旁人都在难受,都在哭,他偏偏一点感觉都没有,最后站累了,在床板上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半闭着眼睡觉。
牢里留了个巴掌大的小窗透气,随着日头渐沉,光线也逐渐黯淡下来,萧凤梧醒的时候,半个身子都落在了黑暗里,他指尖搭在膝盖上,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这次可能真的得死了。
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余晖倾洒进来的时候,连带着裹挟了挥之不去的惆怅落寞,空气中掺杂着死一般的寂静沉默,尘埃跳动又落下,愈发让人心如死灰。
衙役又拖着一个死囚进来了,听说这人是山上的盗匪,挨了知县不少酷刑,十根指头的指甲都被拔没了,一百杀威棒将左腿打得皮肉尽绽筋骨尽断,从地上拖过去的时候,甚至能看见些许白色的骨茬。
萧凤梧眼见着一条暗红的血迹在地上形成拖拽的路线,终于有了那么些许属于正常人的恐惧,他不怕死,但怕死的脏污,死的难受,不自觉就从床上下来,隔着栏杆望向还在受刑的盗匪。
过刑的地方就在不远处,所有犯人都能看见,是为了杀鸡儆猴。
萧凤鸣也终于停了缺德的嘴,喃喃自语,目光震惊:“我死去的爹啊,腿都坏成这样了,还不止血,再流下去人都死了,晚上血腥招着蚁虫爬进伤口去,不是活受罪吗?”
萧六哥脸色发绿:“老七,你闭嘴!还嫌不够吓人是不是?!”
萧老九也跟着远远望了一眼,发现已经上了火烙刑,皮肉烧焦的刺啦声听得人心里头发麻,下意识道:“就算熬过去,这腿也得截下来,火烙还容易治些,以儿茶方止血敛疮,生肌定痛,过些日子就好全乎了,希望轮到咱们兄弟的时候,别伤筋动骨。”
萧六哥和他一间房,闻言一骨碌从地上起身,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你没屁放了是不是?!”
老九摔了个趔趄,气的和他撕打起来:“屁话?我说什么屁话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都进死牢了你还想全须全尾的出去不成,三十六道刑具有你受的!”
他俩打的厉害,萧二哥呵斥几声都没喊住,蒋平安听见动静,用鞭子抽了栏杆一下,刺耳的脆响终于让二人停下来。
蒋平安沉声道:“再闹就让你们也上去试试!”
萧凤梧这辈子是没真的吃过大苦,虽然以前在家里没少受家法,但跪祖宗牌位和拔指甲烫火烙分明是两回事,落魄没多久又被秦明月捡了回去,照样也是好吃好穿的伺候着。
他从前可以笑言生死,无非是没经历过真正的惨痛,现如今,心中真正的不安起来。
这次真的得死了?
要受刑,要砍头?
萧凤梧不知道自己受不受的住。
蒋平安往盗匪脸上烙了个字,黑糊的印,真是难看,他见萧凤梧目不转睛的看向这边,脸色寡白死寂,下意识走了过去:“萧大夫,你……?”
萧凤梧进来时,藏了一袋银子,他尽数递给蒋平安道:“劳烦你,帮我备一套笔墨纸砚。”
蒋平安没要他的银子,推了回去:“笔墨纸砚外头就有,犯人刚画完押,还没来得及收拾,我等会儿就给你带进来,还不定要在这边住多久呢,银子省着些。”
萧凤梧只得收回手,半晌才道:“……多谢。”
萧凤鸣闻言扒着栏杆,可怜兮兮的道:“十六,你要写遗书么,也分我一点纸好不好?”
萧六哥皮笑肉不笑道:“咱全家人都在这儿了,你写着给谁看。”
“我有媳妇孩子,不像你,老光棍一个!”反正没关一间房,萧凤鸣不怕他打自己,可劲的嘴贱,“再说了,八弟不是还没进来吗。”
萧二哥见衙差走了,才低声道:“他去西域跑商队了,说不定,就是咱们兄弟里最有希望活下来的一个。”
换言之,他们八成死到临头了。
萧凤梧点了一盏油灯,现在天色还早,刚刚擦黑而已,秦明月素来冷僻,不爱与人交际,今儿个又唱晚戏,想来还不知道自己被抓了,估摸着明日才会来。
秦明月……
明月……
萧凤梧提笔沾墨,半晌也没能落下一个字,忽而淡声问道:“有什么药,能让人死的悄无声息,无苦无痛?”
有时候毒药也能救命,受不住酷刑的时候就咽下去,死了也算解脱。
大家闻言纷纷抬头,静默片刻后,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是半晌都没人出声,毕竟心底都是怕死的,不甘认命,萧凤鸣咽了咽口水,然后颤声道:“红花散或可?”
萧凤梧缓缓抬眼:“肚腹绞痛半盏茶才会断气,你受的住?”